田 雷[1]
2017年7月1日,在庆祝香港回归祖国20周年的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指出:“在改革开放的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下,邓小平先生提出了‘一国两制’伟大构想。”如要在新时代对“一国两制”进行学理阐释,一定要重视总书记的这个表述,这句话看似简单,但其间蕴涵着一个重要的论断,也即“一国两制”作为一种伟大构想,之所以能得到提出,有它的“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而这个条件和背景不是别的,而是“改革开放”。
那么,我们自然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作为“一国两制”之“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的“改革开放”,应如何理解,也就是说,在谈论“一国两制”时,能否给“改革开放”下一个定义,指明其具体所指?
在这一问题意识下,我们将焦点集中在1984年。这一年的10月22日,邓小平在谈话中指出:今年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进一步开放沿海十四个城市,还有一件是用“一国两制”的方式解决香港问题,其他事都是别人做的。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这句话说得非常清楚,抓大放小之后,他在这一年就做了两件“大”事,其一就是解决香港问题。只要翻开《邓小平文选》和《邓小平年谱》的1984年,香港问题在当年之“大”即可一目了然。《邓小平文选》的1984年,收录各种讲话共16篇,其中有4篇是以香港问题为题的,均为篇幅较长的谈话。虽然“一国两制”的构想并非在这一年才问世,“主要是在我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形成的”(《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67页),但它首次集中、连贯、成熟的表述却见于1984年这4篇讲话。
进一步分析,在1984年还有另一件“大”事,就是邓小平口中的进一步开放沿海十四个城市,这件事无须过多铺陈,但必须留意到,邓小平在这里说的是“进一步”,既然是“进一步”,那么势必就存在着发生在1984年之前的“先行一步”,否则“进一步”在逻辑上就讲不通。现在梳理改革开放40年的大事因缘,一切就能看得很清楚:“开放14个沿海港口城市”之所以是“进一步”,是以1980年开始的4个经济特区实践为基础而言的。翻阅《邓小平年谱》,在1997年前的改革开放史上,邓小平可以说有过两次南方谈话,一次众所周知,发生在1992年,还有一次则不能遗忘,就是在1984年年初,邓小平在南方视察之后亲自拍板,为当年作为窗口进行试验的经济特区最终下了结论,也即他的亲笔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也是在这一次南方视察返京后,1984年2月24日,邓小平有过一次谈话,题名为《办好经济特区,增加对外开放城市》,如此就连贯起来了:要有4个经济特区为实践检验在先,才会有“14个沿海港口城市”的这次“放”。想当年,经济特区刚打开窗口时,当事人的表述有些悲壮,邓小平自己就讲过,叫“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现在,既然政策为实践证明为正确,改革和开放就开弓没有回头箭,如小平同志在特区归来之后所谈,“有个指导思想要明确,就是不是收,而是放。”发生在1984年这一年,改革史上最值得浓墨重彩的,就是邓小平所讲的这“进一步”:原本只是华南沿海的4个窗口,是“穷则变”而逼出来的试验,当实践证明了“变则通”之后,这一年则由点成线,改革的前沿或者高地,从中国南海边的一个圈,连成了东部沿海的一条线。
考诸邓小平的原意,他把“改革开放”和“一国两制”并列在一起,作为他这一整年数一数二的头等大事。也能看出,从邓小平同志,到习近平总书记,两代最高领导人高屋建瓴,都把握存在于改革开放和“一国两制”之间的源流交汇,而他们的差异则表现在,小平同志是内在于这一历史进程的,他是当年的实践者,可以说是两者关系的“设计师”,而习总书记则是立足新时代,用权威的论断给我们表达出这段历史的关键所在,构成了我们今天重新思考“一国两制”的前提。
既然“改革开放”是“一国两制”的“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那么我们可以说,若没有从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的“改革开放”,没有从4个经济特区到14个沿海城市的改革开放之深化,那么也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国两制”,至少不会有我们所知的这个版本的“一国两制”。但问题是,虽然说“改革开放”使得“一国两制”得以生成,但“一国两制”也不是完全被动的,回头去看改革开放的40年史,“一国两制”在许多时刻表现为能动的存在,甚至在1997年之前,在“一国两制”还只是一个“构想”时,它就代表着先进、发达、美好以及未来,发挥着辐射全国的制度影响力,以某种隐蔽的方式影响甚至指导着当年的“改革开放”。
在下文中,我们集中回答一个问题,“一国两制”是以何种方式指引“改革开放”的?
为什么我们之前“不识庐山真面目”,在研究中未能正视上述存在于“改革开放”和“一国两制”之间的历史性关系?首先是因为我们“只缘身在此山中”,整个基本法研究的概念体系都奠基于“改革开放”历史之初,当我们带上这副理论的眼镜去观察“一国两制”的实践时,既有目光焦点之所及,也存在着看不到的盲区。最大的盲区,就是没看到“两制”,而只关心“一制”,也即资本主义在香港的问题,按照这种思路,“一国两制”的初心只有一个,就是如何保护香港在1997年回归之后的“不变”——“舞照跳,马照跑”。但不要忘记,“一国两制”的构想当然包括了“两种制度”,而且只要略加留心就能发现,邓小平在表述这个构想时从未厚此薄彼,向来是“两制”都要抓,“两制”都要硬的,在此仅举一例,摘自他在《中英联合声明》签订当日会见撒切尔夫人的谈话原文:(www.xing528.com)
我还想请首相告诉国际上和香港的人士,“一国两制”除了资本主义,还有社会主义,就是中国的主体、十亿人口的地区坚定不移地实行社会主义。主体地区是十亿人口……香港是五百五十万……主体是很大的主体,社会主义是在十亿人口地区的社会主义,这是个前提,没有这个前提不行。在这个前提下,可以容许在自己身边,在小地区和小范围内实行资本主义。我们相信,在小范围内容许资本主义存在,更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
请注意,上述这段,是邓小平说给撒切尔夫人听的,要请这位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铁娘子”带话给世界,包括香港在内,对“一国两制”的理解,必须两制并举,其中既有资本主义在香港的50年不变,更有10亿人口实行社会主义坚定不移。我们作为这段历史的观察者,只有发展出一种“大国宪制”的理论视野,才能同时看到“一国”之内长期共存的“两制”,同时也只有把社会主义作为国家主体的这“另一方面”(《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219页)带进来之后,我们才能发现“两制”之间还有故事,其互动的历史绝不是“河水不犯井水”就能一言以蔽之的,也由此才能捕捉到“改革开放”和“一国两制”在具体历史进程中的复杂关系。回到1984年,重返“改革开放”这个具体的“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我们才能发现,“一国两制”在当年其实有两个初心:第一个初心是面向未来的,以“50年不变”的承诺让香港同胞放心,回归之后资本主义在香港保持“不变”,第二个初心则事关当下的“变”,也即如何用香港来推进社会主义主体的“改革”和“开放”,如邓小平在会见撒切尔夫人时所说的那一句“我们相信”,“在小范围内容许资本主义存在,更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可以说,这一句“我们相信”就预示了“两制”之间绝非“井水河水”之间的关系,何以“有利于”,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是要切入“一国两制”和“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关联。
在此,我们用邓小平来注释邓小平,1988年,邓小平也有一段话谈到香港问题:“为什么说五十年不变?这是有根据的,不只是为了安定香港的人心,而是考虑到香港的繁荣和稳定同中国的发展战略有着密切的关联……现在有一个香港,我们在内地还要造几个‘香港’。”这样连贯起来,“一国两制”在1997年之前之于“改革开放”的战略意义,也就浮出水面了。香港之所以如此重要,归根到底不在香港自身,而在于它曾经担当着社会主义这个主体改革开放的样本。历史地看,从4个经济特区的窗口试验,到14个沿海城市的深化开放,当年都曾包含着“在内地还要造几个‘香港’”的改革策略。当然,在小平同志的原文中,香港两字是加上引号的,言下之意我们学习香港绝不可能是全盘拿来,我们一心一意要搞的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建设,在“姓社”还是“姓资”这个问题上,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所以说即便是深圳这个第一个画出的圈,开放之初也讲得很明确,它只是经济的特区而已。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国家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1993年写入宪法,“市场经济”在社会主义制度内得到正名,虽然目标得以设定,但“市场经济”怎样建设,如何“市场化”,可谓摆在当年改革决策者面前的一个现实难题。香港之所以如此重要,“一国两制”之所以能同“改革开放”相提并论,首先就在于香港曾是我们进行市场化改革的参考范本。回望90年代,在10亿人口的社会主义主体,曾涌起过一波想象香港的大众文化运动,其中最深入人心的要数民谣歌手艾敬的《我的1997》,在歌中,一位成长在家乡沈阳国家工厂的小姑娘,在当年唱出了80年代新一辈的集体情怀——对南方的向往、对一个“花花世界”的想象。在此意义上,忘记了“让我去那花花世界”暗涌的情愫,也就不可能理解90年代何以“改革春风吹满地”,简言之,现在关于90年代的两个主旋律,恰恰曾经是交叠在一起的。
市场化改革以及市场经济的建设涉及方方面面,而在以香港为学习对象这个问题上,内地城市国有土地转让和住房制度改革,是我们最熟悉的案例。2018年,由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编写的《破冰:上海土地批租试点亲历者说》就以深度访谈的形式,讲述了上海和香港的一段“双城记”。“在香港的所见所闻,对我冲击最大的,是当时香港和内地的差距。对我来说,可以说是经受了一次全身心的洗礼和头脑风暴。我们内地的生活条件与他们相比,真的差距太大了,人家的城市面貌已经是焕然一新,生活服务设施十分完善,宾馆、餐饮、购物环境、人的文明程度,都是实地探访以后,才有了切实的感受和认识。”(《破冰:上海土地批租试点亲历者说》第209页)这段话,是上海官员回忆当年赴港接受培训时的感想,一席话道出了当年即便是上海也在全方位地仰视香港。在当年,有或者没有香港,香港能否保持它的稳定和繁荣,不仅关乎香港一地,更事关中国改革开放的全局。
在此意义上,理解“一国两制”的另一个不可忘却的初心,就要求我们回到“改革开放”之初,这就是本文所做的一点工作。
【注释】
[1]华东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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