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才之道：生活是最优教育

我来讲几件我们当年那个环境中遇到的具体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些具体的生活琐事在慢慢地影响着我们，教会我们应该怎么做人的。

我是育才的第一批学生。我们许多同学都是从收容难童的保育院招去的。在1939年7月的时候，育才学校借用重庆北碚北温泉小学的校舍正式开学。到10月才全部搬迁到合川草街子的一个古庙。那时陶先生和夫人吴树琴刚结婚不久，住在重庆北碚的一个碉堡里面。我就住在陶先生的外间，他和吴树琴女士住里间。刚开始时，学校只有二十几个学生。陶先生请了位名叫常学镛的老师教我们，他是教音乐的，解放后曾经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他当时就常带我们到北碚的一个温泉游泳池，一边教我们游泳，一边教我们唱歌。他教我们正确的发声和吐字方法，教我们学歌谱，教我们唱黄自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我是在南京大屠杀前几天才逃离南京的一个流浪儿，没想到有一天竟能在育才学校里唱黄自先生的《花非花》，这是多大的反差呀！

10月我们到了坐落在合川草街子一个古庙里的育才学校，那年冬天，我们学生过冬的衣服，陶先生一时还没有募集到，可是天气已经冷了，怎么办呢？陶先生就把自己的一件大衣拿出来给一个孩子穿上，这样一来，其他教师都受陶先生影响，非常自觉地把自己过冬的衣服拿出来给育才的孩子们穿。其实，当时那些老师们也都是很贫穷的，老师中有贺绿汀、艾青、吴晓邦、陈烟桥、张万等人，其中有很多是从各个战地流亡到重庆来的青年。他们都尽其所有，把自己的衣物拿出来给学生穿，可是育才有的学生很小呀，这样一穿起来，有的袖子特别长，要卷起来，有的是裤子特别长，要卷好几道，学生们看了以后，你笑我，我笑你，我们终于共同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期。后来陶先生给学生的冬衣募集到了。你看，我们的师生关系就是那么的好！

那时校舍虽然只是个庙，但庙的周围全是丘陵，环境也很好，庙里原来只有一两个和尚。陶先生来了以后，就对我们说，我们要自己创造天地，要把这里的环境搞好。我们师生就共同到后山的松树林劳动，开辟了一条路，我们叫它“劳动路”。

日本人要打来了，陶先生请冯玉祥将军派军官给我们介绍怎么拿枪，怎么保护自己，让我们对日本侵略军要有高度警惕。如果有意外情况发生，学校会敲钟来提醒大家。忽然有一天夜里打钟了，大家赶紧穿上衣服往操场上跑，原来是陶先生让我们到一百多里外的重庆去看话剧《安魂曲》。看了这部戏，对我们的一生都有影响，这是很好的一课，戏感动人极了！这就是他的教育思想，当时任何一个校长都不会这样教学生的，他却非常注重用实际生活来教育人，给学生以一生的影响，让人终身受益。

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当时才十四岁，要研究苏德战争，陶先生一口答应，把他带到城里，找了一个原来的驻苏大使和他聊。那位大使问了他一些回题，他都答上来了，让人刮目相看。后来那位大使就给他介绍了一些背景，给他提供了一些资料，让他又动手，又动脑，最后他真的写出了研究论文，并准确地预言了苏德战争的结果。(www.xing528.com)

有一年恰逢日食，陶先生就抓住这个机会教育大家。首先是请自然科学组的老师给大家讲这个现象的科学道理，并让大家做好准备，当日食发生的时候，可以安全地观察日食。老师教我们每个人拿一块玻璃，在灯上熏黑，然后挡在眼睛前面去看日食。当日食发生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很慌张，陶先生就派我们到附近的村庄向老百姓解释这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不是天狗吃太阳，不是什么神怪。我们都知道它是哪天什么时间来，什么时间又过去了，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我们也是神仙吗？不是的。就这样向老百姓宣传。我们那天就坐在黄葛树下等，到了时间，天突然暗了，乌鸦全飞回窝里去了，让老师跟学生说，再让学生跟老百姓说，然后我们再自己来实践，别的课程就暂时停一下。这就是他的教育。

在抗战时期，学校招生要在报名表上贴学生的照片，可是那时的穷孩子哪里有钱去照相呀？陶先生就让我们美术组的同学给来报名的孩子画像，画得很好，既解决了问题，又锻炼了我们。

“皖南事变”以后，国民党要逮捕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中共南方局就决定把所有能疏散的党员和民主人士都转移到延安解放区或者香港等地去，同时也准备把一部分年轻人输送到延安去，当时学校就把我和另外几个同学送到延安。在最困难的时候，周总理和邓大姐来育才看望我们，走的时候，还捐了几百块钱给育才，给学生买篮球，让我们学生加强体育锻炼，另外借那个机会给我们讲了当时的形势，告诫我们要好好珍惜学习条件，不要辜负那么多好老师和陶先生的期望。最后，他还给许多学生在小本本上签名。给我的本子上写的是“一代胜似一代”。有的小本子上写的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惜我的这个本子后来在抗战中丢失了！

那时候，学生和陶先生的关系说不出来的好。我临去华北抗大学习之前，陶先生还送我一张木刻像，在上面题词：“必端同学，起飞之喜。”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那时我们的生活对我后来的艺术道路影响很大。我老是讲这些东西的影响是无形的，它不是你背了几条条文就会的，是在那种环境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你就变成这样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