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说我自己。我在写作(就是每月必须交一篇的作文)上也遇到一种“危机”。我内心早已脱离了儿童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儿童世界”,却也没有进入大人世界,和校外的现实又是有隔膜的,便觉得没有什么好写。马永清也有类似的“危机”感,他的文笔流利,字也写得非常漂亮,也曾抱怨题材的枯竭,这是我在他的一篇作文中看到的。我不知怎么对莫里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整天抱着蓝皮精装的王力译的《莫里哀全集》躲在一个角落,全神贯注地写一篇名为“莫里哀研究”的相当长的论文,实际顶多能算一篇笔记——这也许是受了文学组演出《伪善者》的影响——硬是不写每月必须交一篇的作文。罚“不许吃午饭”(同学们自己的土规定,大概只在我身上实行过),便买点花生米充饥。要不是章静跑来婉言相劝,把我拉回教室,我恐怕还要顶下去。章静来自七七少年剧团,我不知道她比我大几岁,但由于她思想、作风的成熟,在我眼中她属于“大人”的行列,而她实际不过是一个现在称为“花季”的少女。在我显示出自己好的一面时,她真心为我高兴;在我失望、颓唐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孤傲时,她从不疏远我,仍旧给我以笑容和关切。同学们一般把女老师称为大姐,如意姐、漱姐、微姐,我把章静也叫作静姐,当然只是在心里和信里。我猜想她是在有意识地帮助我,但相信她绝不是在完成一项“团结落后群众”的任务。
那时期我在育才学校受到的教育,更多是在课外。首先是由于密切的接触而受到的音乐、戏剧、美术等艺术门类的熏陶,使我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种对美好事物的特殊的感受力,一种在好的旋律、剧情面前忍不住流泪的甜美的感觉,一种为美好事物献身的愿望。书中的世界、歌声、琴声、月光下的“音乐欣赏会”(听唱片)培养了我的审美情趣,也促成了一种不是孩子该有的忧郁感伤的气质。
永远不能忘记1943年1月的一个深夜,忽然听到紧急集合的钟声,说陶校长要全体师生到重庆城里看第二天晚上的话剧《安魂曲》。我们黎明前出发,沿着白雾笼罩的嘉陵江,从陡峭的山岩上看着整齐起落的船桨击碎翡翠似的江水,穿过丘陵、集镇、竹丛围绕的村舍,走到市区已经是灯火通明了。急行百里去看莫扎特,这个行动本身就是一首诗,这是诗人陶行知和在诗的氛围中成长的育才学生们共写的杰作啊!(www.xing528.com)
记不清听过多少次讲话、报告、讲座,衣着朴素的冯玉祥操着保定口音讲诚实的保定人平老静;留着大胡子的李公朴在操场上讲华北敌后的见闻,并且敞开大嗓门唱“嗨,我们军民要合作……”;黄齐生老先生讲他如何在贵州办教育;一位商界人士介绍他从印度经西藏运输一批物资到内地的经过。我第一次听到“大吉岭”等地名,这位先生在皮鞋外面套了一双新草鞋,引起我的注意,我觉得怪可惜的。陶先生的外国朋友也对同学们讲过话,最得大家好感的是一位会讲中国话的奥地利女士,她叙述了她的一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艰难经历,说得非常有趣:“面包不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就到面包那里去……”还有,一位外国地质学家讲话,陶先生亲自翻译。这些讲话大大地扩展了我的眼界。姚雪垠先生来学校讲中国古典文学,我非常佩服他的学问,内容现在已记得不多,印象深的倒是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如痴如醉地朗诵他的《红灯笼的故事》,还有他以自己的名篇《差半车麦秸》的写作为例谈他的创作方法,大意是:别人都以为他去过游击队,其实他并没有去过(抗战初期姚先生去过鄂豫前线,他的《戎马恋》就是取材于当时的军中生活),农民到了哪里也是农民,只要熟悉农民,不去游击队,照样能写出农民游击队员的形象。姚先生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听了多少有些意外和失望。我看过他的《戎马恋》,他后来写的《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没看,可能是受了文艺批评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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