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能
这是一首永远难忘的歌,1950年春天,我在重庆育才学校学会了它。歌中所唱的“好地方”在刚解放的山城真乃一方净土,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是我心中的一片圣地。我心目中的净土和圣地,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创办的育才学校,地处重庆近郊的谢家湾,校舍不大,也比较简陋。1950年春至1953年秋,我到育才的初中部住读,不但汲取了知识的养料,还接受了灵魂的洗礼,真是三生有幸!
进校不久,我立刻感到了育才非同寻常的校风和气氛: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关系那么亲切、融洽,没有什么上级下级、贵贱尊卑,简直就像一家人,不,就是一家人!教员不称先生、老师而称大哥、大姐,对待我们学生也确实如同哥哥姐姐。开始,让我感到别扭的是得叫孙铭勋校长为“妈妈”,可实际上他却是一位五十岁光景的老头,尽管以其对全校师生的慈祥和蔼、关怀呵护,以他受大哥大姐和孩子们的尊敬爱戴,完全配有妈妈这个神圣的称呼。还有,遇上同姓的教员人数很多,年龄相差太悬殊,就得按来校早晚或年龄进行排序,必要时还在前边加上老、大、小等形容词,例如王老师便分成了王大哥、王二哥、王三哥、王四哥、王五哥,以及老王大哥和大王姐、小王姐等。麻烦是麻烦一点,但绝不至于张冠李戴,比如一喊王老师就招引来三四位姓王的男女老师。
在众多的王老师中,我至今还记得有位瘦高个儿的王三哥王抒情。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上课时多半弹着风琴教学生们唱歌,前边讲的“山那边啊好地方……”,还有老校长陶行知作词的“人生两个宝,双手与大脑”等,都是他教会的。在我们这帮小孩眼里,他真是位音乐天才。我特别记得他不只因为自己本来就喜欢音乐,还因为他有个挺好玩的绰号:王三弦儿!大哥大姐们当面这么叫他,我们背后也偷偷这么叫。为什么?他弹得一手好三弦呗!他领头的教师小乐队格外活跃呗!不管谁家有喜事,他们总会吹吹弹弹去登门道贺;在这支穿行于校园的乐队中,叮叮咚咚的王三弦儿不用说是最专业、最投入,也一如他的大号是最抒情的。在我幼稚的耳朵和眼睛里,他简直成了音乐的化身。我后来一度梦想当音乐家,并且也能弹两下子三弦,不能说没有王三哥的影响。
比王三哥对我影响更大的,是赵义熙赵大哥。别看他排行老大,年纪却很轻,或者总是朝气蓬勃地叫人觉得年轻,因此当了我们少先队的辅导员。半个世纪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敢说,他那一口微带京韵舞台腔的四川话,是我一辈子从男人嘴里听见的最优美动人的四川话。作为教员,他的本职是教化学,尽管在他手上本人的化学曾得过一百分,我还是惋惜他选错了专业。他真是一位天生的演员,一位演说家啊!每次开学给学生们作报告铁定是他。他给我们讲育才的光荣传统,讲陶老夫子的民众教育思想和无私奉献精神,讲重庆育才艰苦奋斗、垦荒自救的悲壮故事,讲解放前师生机智英勇地与国民党特务作斗争,讲周总理、冯玉祥、郭沫若、李公朴等与育才的关系……讲得那样地绘声绘色,那样地扣人心弦!他的口齿如此清晰,情感如此真挚,表情如此丰富,动情处自然地声泪俱下,特别是他的笑容,更是灿烂迷人。
说到赵大哥,我还想起一位赵姐,虽然她在学校地位平常,却是我们学生特别是男生眼里的一道亮丽风景。育才当年的女老师大多是齐耳短发,女生则时兴留男化头,衣着则更加平淡朴素,唯有赵姐头发微微卷曲,加上一身飘飘洒洒的布拉吉,女性身段的婀娜多姿和曲线美尽显无遗,再加上秀丽白皙的脸庞儿上总带着一丝忧郁,叫许多不到动情年龄的小家伙也动了情。我之所以特别记得这位赵姐,不只因为我也在那帮坏小子之列,还因为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决定了我的未来:她是我的第一位俄语老师,我之所以拼命要把本来落后的俄语成绩赶上去,在下意识中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博取她的欢心,至少不想让她讨厌我、鄙弃我。赵姐赵尼娜是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我心中的俄罗斯情节,追本溯源,就是她那双玉手给种下的。
言归正传,再说赵义熙赵大哥。真是可惜啊,像他那样触动灵魂的讲演,那样自然生动的“革命传统教育”,我在离开育才后再没有听见过!真是可惜啊,他没有选择表演专业!
育才育才,人才济济。除了音乐家、演说家,还有舞蹈家、作家和诗人。解放前从育才走出去的舞蹈家戴爱莲、提琴家杨秉孙、小说家高缨等就不说啦,一说恐怕会没完没了。就讲我在校时,那已经分成若干组即专业的高中部,便有不少文艺天才。文学组一位姓戴笔名“白夜”的男同学,是小有影响的作家和诗人——不知后来《人民日报》的一名记者“白夜”可就是他?不过,我当时心目中的大诗人,却是戴自安戴老大哥。
记得在庆祝西藏和平解放的篝火晚会上,戴大哥诗兴大发,应师生要求欣然携夫人登台朗诵自己的作品。但见已谢顶的小胖老头儿突然激情似火,口吐珠玑,我坐在台下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第一次领略到了诗和诗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尽管他的朗诵方言味儿很重,尽管我并未完全理解他诗句的含义。
除了朗诵和独唱、合唱,还有舞蹈组的女同学万常荣和男同学尹在福等的精彩表演,虽然我看不懂他们用形体语言说明的具体是什么,但健康、优美、潇洒、欢快,却是我实实在在的感受。也就难怪,育才舞蹈组后来成了重庆市歌舞团的台柱子。
当晚的篝火晚会以及第二天的庆祝游行,完全是师生自发举行的。富有革命传统的育才学校,以此表现了自己的政治敏感和政治热情。讲到游行,我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大早,我们便排着队,唱着歌,举着旗——国旗以及育才蓝底白图案的校旗,精神抖擞地、意气风发地向着大约十公里以外的市中心走去,不时地还跳起大秧歌。育才大秧歌!育才的游行队伍!在解放初年的重庆城,育才的游行和育才的秧歌乃一大景观,所到之处真叫万人夹道,市民们一次次地老也看不够。我记得游行的组织者——跳大秧歌的高手,是后来当了重庆市政府副秘书长的贾培基。至于队伍中不起眼的小不点儿,我也学着像马驹撒欢儿似的尽情蹦跳,在围观民众赞赏、欣羡的目光中,心里洋溢着育才学校学生的自豪。(www.xing528.com)
“山那边啊好地方……”——在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当年山城重庆的普通老百姓想必跟我一样,多半首先会想到大坪、杨家坪之间的谢家湾,想到那儿的育才学校,想到育才的那些会跳秧歌、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知书识礼的“共产党娃娃”。延安太遥远啦,解放区很少有谁见过,共产党的干部和解放军虽说平易近人,政治、阶级、改造、专政等毕竟是严肃而深奥的事情,普通老百姓感兴趣、搞得懂的毕竟不多。
然而……这可怕的“然而”,总是在劫难逃的“然而”,害苦了国家、民族以及我们个人,“然而”很快便出现了!
这些发生在党内或者学校领导层和教职工中的情况,我们学生娃娃自然只是依稀听到一点点。我们只是奉命冒着大雨跑了数十里,进城看了一场《武训传》,看后只是觉得那个叫花子主人公一脸鼻涕口水的演得挺像,挺好,挺可怜——演主角武训的是赵丹,怎么也想不通工作组说他竟是财主的走狗,不,甚至自己就是大地主!还有他靠乞讨办义塾,跟我们育才,跟我们陶老夫子的民众教育主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都是不赚学生的钱,都不嫌弃穷人家的孩子,都以苦为乐么?
想到这里我直想哭,不是育才收容了连几斗米也缴不起的我,我哪能圆自己的读书梦?
岂止圆读书梦而已!入校时,尽管才十三岁,我仍难免多少受到乌烟瘴气的旧社会污染,是投身到了育才母亲般温暖、圣洁的怀抱,才不知不觉恢复了纯真、无邪。从前,跟着家里信奉天主教,常常跪在神父跟前自我反省即所谓办告解,甚至还不止一次在神父做弥撒时当过辅祭,想的也只是做个纯洁善良的好人,育才呢?却进一步告诉我应成为一个对大众有用的人!从前,父亲教我记住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格言,育才却帮我修正了它,使其变作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中人”。别看仅差一个字,可是关系着一个人的人生观,关系着一个人活着和吃苦的目的。
正是在育才精神和陶老夫子教育思想的熏陶下,我立下了早日成才、服务社会的志愿。那时大家都相信列宁说的“苏维埃加电气化等于共产主义”,我于是立志当一名电气工程师,幻想去参加修建当时已经提起的三峡水电站……育才啊育才,我想不通你怎么一下子就变“坏”了呢?你不仅挨批判,还被改名换姓。要重庆的市民忘记你么?要从师生们的心中挖去你么?办不到哦,至少在我这样受惠多多的穷学生这里办不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仍清清楚楚记得“山那边啊好地方……”,仍常常怀念育才,怀念我们每天早餐的煨黄豆下稀饭,怀念我们的大哥大姐还有孙妈妈——听说他自杀被抢救过来了,却在后来的“反右”斗争中又遭了难,怀念王三弦儿和他的小乐队,怀念民众节日般的育才游行和潇洒奔放的育才秧歌,怀念啊怀念……无尽的怀念!
1953年,西风吹落黄叶的季节,我带着失望,带着怅惘,带着伤痛,离开自己生活学习了两年半的母校。其时心爱的育才已经面目全非,我当电气工程师的梦想也已破灭——体检告诉我是先天色弱,只能学文科了。
新学年开始的时候,我扛着简单的行李到沙坪坝的重庆一中,我生命之舟的另一个港湾报了到。入学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十五岁的我终日没精打采,好像丢了魂儿似的,尽管一中也是一所非常不错的学校。
2009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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