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广胜(口述) 汪 云(整理)
陶先生是最伟大的人民教育家,他是我的启蒙老师。
那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
民国二十年(1931年)发大水,我们安徽和县和其他地方一样,田里颗粒无收。我家和许多逃荒人,挑着馄饨担,来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大上海。
当时,我家寄住在极司非尔路荣庆里108号。这里住了很多逃难的人。有个山东小大哥是在静安寺卖报的报童,他看我家过着朝不保夕的贫苦生活,对我说:“小弟,跟俺卖报去吧。”反正生活没着落,我就跟着去了。
静安寺车站乘车的人很多,卖报的报童也很多,跟我年龄相仿的有十个人:无为县的肖训国、肖训宝弟兄俩,常熟县的顾益生、顾益均弟兄俩,和县罗百的吕公义,我的老表鲁盛宽(和县八角公社三义大队,现住江苏粟阳县上沛公社河东大队,不久去世),还有三个记不清了。卖报这个活必须要机灵。我们看到穿长袍马褂的就一拥而上,当然,经常受到冷遇,甚至呵斥。天长日久,我们看到一位穿粗布长袍、戴眼镜的先生,不用我们叫卖,就笑嘻嘻地走到我们面前,一人买一张。他给钱很慷慨,掏到一角就是一角,掏到二角就是二角,从不准找零钱。我们告诉他,一份报纸只要四个铜板,他的眼神顿时黯淡了,苦着脸问我们:“你们不都是逃荒来的吗?国家现在穷得连农民都接济不了,苦了你们这些小朋友了!”这样的好人,我们在大上海不多见,听到这样的话,连我这十三四岁的孩子都感动得流了眼泪。陶先生把每个穷苦人看作自己的父母兄弟。有四五次,我亲眼见他掏出钱来给要饭的叫花子和逃荒的人。他出手的钱最起码是两块大洋。
在静安寺卖报是担风险的,外国人嫌我们寒碜老轰我们走。一次,陶先生看到了,亲自和租界的巡捕交涉。他说了一大通叽里呱啦的话,我们听不懂,只见他脸色很激动,一种说不出的悲愤感。反正后来外国人再没赶过我们。孩子们非常激动,亲热地拉着他的手问:“先生,你叫什么?”他哈哈大笑说:“你们就叫我陶行知吧。你们以后遇到难事找我好了。外国人不长久,很快就会走的。”我们这些报童就这样认识了陶先生。
从结识了陶先生,我们巴不得一天到晚跟着他。他成天来去匆匆!是的,他忙,他认识的人那么多,不管是西装革履的,还是衣衫褴褛的,他总爱和他们拉家常、谈一谈,有多少人需要他去关怀啊!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报童,每当我们把报纸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总要长久地、长久地注视着我们。我特别顽皮,他很喜欢我,常常摸着我的小脑袋逗几句,提几个问题考一考。末了,他关切地教导我:“阿二(我在上海时,人们都这么称呼),要过好日子,没文化不行。”一次,他问我们卖报什么时候休息,我们告诉他,早上卖《申报》《大公报》和《时事新报》这些大报,十点钟休息,下午两点以后卖晚报。他认真地说:“应该把这点时间利用起来。”为了我们十来个报童,他特意请来一位比我们稍大一点的小先生,名叫陈舜尧(他现在名字叫陈挺夫,现在上海民主促进会工作)。他每天到荣庆里我们的住家里,教四个小时的课。课本是小先生们自编的,内容很丰富,大都是教我们怎样做人,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陈舜尧小先生跟陶先生一样笑嘻嘻的,他对我们说:“陶先生叫你们一边喂饱肚子,一边多识点字,将来做国家的主人。”我们读书没花过一分钱,本子、铅笔、橡皮什么的是陈先生带来的。他还经常带东西给我们吃。
有了陶先生的思想指导,我们逐步认识到自己为什么这样穷,为什么流落异地他乡受苦受难。陶先生见此十分高兴,把我们召集在一起,租了两辆云飞汽车行的车子,带我们到大场(山海工学团)的讲台上,要我们讲各自的遭遇。那时,“九一八”事变发生不久,严重的民族危机摆在人们的面前,有的恐惧,有的彷徨,有的退却。而我们的陶先生毅然地大声疾呼:“为了民族的危亡,为了这些小朋友们,我们要团结起来,一致地团结起来!”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喷出一道道烈火来。下午两点左右,他给我们租了两辆祥生汽车行的车子送我们回来。陶先生事多,就留下来了。随后,他又带我们到大夏等几个大学去演说。(www.xing528.com)
陶先生对我们的政治活动保护严密。过去,上海的暗探、包打听很多。陶先生带我们到饭店吃饭,总是找人少僻静的桌子,碰到旁边来了人,他马上带我们换桌子。
陶先生在和我们平常的相处中,丝毫不放松对我们的教育。那时,我们小,喜欢凑热闹。有次,听人说德国大马戏正在××剧院演出,很好看,可票价要五元,很昂贵。我们很想看,但没钱买票。我们这些小报童商议好,缠住陶先生要去看,陶先生拧紧眉头,低头沉思一会儿,终于点头答应了。星期天,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乘祥生汽车行的两辆车子接我们去看了。他自己没去。后来,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去看,他愤愤地说:“这种时候外国佬别想赚我陶行知的钱。”
陶先生处处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一次,我指着身上的土布衣服对陶先生说:“这身衣服像个瘪三,到了大学里,人家会笑话的。”陶先生听后爽朗笑道:“我不也是这身衣服?等几天啊,我还要带你们去见大上海的吴市长呢!”接着,他讲做人的道理给我们听。他说人的脑袋应该搁在自己的脖子上,路在自己的脚下,人应该相信自己,只要我们大众一起努力,也一定能把自己的事办好。他还给我们照过相(照过好几次,当时情形记不大清了),就穿着这身土布衣服,个个挺有精神的。
陶先生爱憎分明。他的民族自尊心极强。他痛恨蒋介石,骂他是民族的败类。陶先生非常佩服十九路军的蔡廷锴将军,要我们向他学习。
后来,日本鬼子的飞机成天在上海轰炸,陶先生忙于救亡工作,我们就分手了。当时,上海混乱不堪,我们落荒人的路子越走越窄。我家不得不离开这里,四处漂泊。在流浪的日日夜夜里,我多么想念陶先生啊!可是,直到他1946年7月25日突然去世,我再没见到过他。我常常在心里喊着:陶先生,你在哪儿?难道你真的去了吗?是的,他去了,他真的长眠于九泉之下!
可是,陶先生,倘若你地下有知,你该是多么思念这病病痛痛的祖国啊!
然而,你毕生追求的“教育救国”事业,现在正蓬勃兴起在中华大地啊!有多少英雄儿女在昂首阔步,向你期待的光辉目标前进!
先生虽然离开人世有几十年了,但他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我、启迪我,直到今天,他的音容笑貌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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