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苗
我自幼喜欢音乐,1945年春在古圣寺听到黎国荃先生演奏马思聪的《思乡曲》后,更加着迷,不满足拉拉二胡,决心要学提琴了。于是凑钱借债在拍卖行买了把旧提琴,请庄大哥教我。那时我已快十八岁,指节不灵活,拉起来吃力,见也在学琴的女同学周令芳拉得好,进度大,自觉迟钝,就想马虎一点。庄大哥说:“那不行。你虽然不是专业拉琴,但若要求不严不高,进度就会小,你得多找时间练琴,年纪大困难些,一般拉拉是可以的。我学琴时年纪也大呢!”鼓励我努力。后来听我说在学和声、作曲,须学钢琴,便给我出主意暑假去音乐组。那时人少,有三部琴轮得上我也弹,暑假就由意姐介绍我去找陈贻鑫同学,由他教我钢琴“发蒙”,成天弹,二十多天时间,比一般音乐学校一学期的弹琴时间还多得多。和提琴一样开头发了蒙。
庄大哥对我学文学之余还来费力学琴,很鼓励也很感兴趣,不解我五年中学期间,为啥音乐教师不能辅导?不解初小时为啥城乡各校唱的歌都一样,是不是老师去买书时书店教的,高小时音乐课用的,生活书店出版的吴涵真编《叱咤风云集》上面有简谱符号介绍,对着乐谱唱会唱的歌,一拍一拍地才悟解了奇妙的简谱,但还是不懂发的音乐练习簿为啥印些五条线,再后来见到五条线的歌页才疑心那也是谱子。上初中时买本英文的《名歌101首》(只有这本五线谱歌曲卖),又对照会唱的歌去捉摸,才学会识正谱。因为那时音乐被认为是“豆芽课”,不受重视,不好找也不愿找真学过音乐的人来教,多半是小学不识简谱、中学不识正谱的教师,问他也不知怎么辅导。初中时有个教师还讲解简谱、音乐史,讲了黄自、李叔园、贺绿汀、刘雪厂,同学反说他教“发水书”,歌唱得少。1942年,高中请了洪达路教授。她是声乐家,讲了歌唱方法、声乐知识,但大家不肯听,她也就不肯来了。因为都只知唱歌,而且唱歌是女生的事,庄大哥叹息道:“有点可怜呢。那是基础知识太差了,要提高小学音乐教师水平才好。”
果然,1946年夏,在“管二八”育才办事处,庄大哥办起了“小学音乐教师暑期进修班”。那时我在红岩小学,因常为新华日报副刊写影评而进城看电影,晚上就住“管二八”,他总把新印出的进修班歌页给我一份。庄大哥字写得好,蜡纸也刻得好,我珍惜地保存着,现在还有几张较完整。进修班约有二十名学员。1952年,我调到西南人民文工团创作组,正值文艺整风,组里音乐部分有个文国栋,对我谈到他从前也倾向进步,在育才学校办的暑期进修班学过音乐。我问了几句,他就谈到了庄严老师怎样怎样,他很尊敬庄严老师。后来他调去川剧院搞音乐,20世纪80年代在成都遇见他时还问“庄严老师”呢,当知道庄老师已去世后连声叹息。
庄大哥在短时间内学会多种中西乐器,学会作曲,确实可以说是个天才。当然,天才来自勤奋,庄大哥为人热情、细心,加以勤奋,学会学好的东西就很多。他还会美术、剪字,育才在重庆演出的海报,多是他的剪字组成。他的剪字不先起草勾描,只将纸片裁成字体大小随手剪来。当然是心中有数,且得仔细,剪成的字也就别有风味,剪锋刚劲而清爽有力。他的匠心独具也随处可见,抄的简谱与他人不同,小节线总画得长及歌词,把歌词与曲谱从形式上框在了一起,整齐清楚,方便视力兼及。连写的信封也是这样,收寄几行写得集中,绝不零散,省市街号等间有点空格和标点,邮递员看得清楚,一目了然,也不会弄错,且有一种整齐集中的美感,令人赞叹!
庄大哥作曲的风格要专家专文去分析,非我可及,但演出的细节情趣我却记得一二。他常演奏二胡,有支曲子名目已记不准,大约就叫盲人探路之类,可能是他的创作。其间用弓背轻敲了两下琴筒,敲出了竹棍探路的声音,大家一下都笑了,因都听懂了,听出了意趣,有钢琴曲《钟表匠》模仿音乐的味道。一般两腿夹住二胡琴筒只是为了弱音,他却夹得有技巧,使《康定情歌》乐声一下子变得娇柔、甜蜜、圆润起来,曲子也顿时有了鲜活的生命,令人久久难忘。
庄大哥创作的歌曲都简易上口,而情感却凝练深沉,他在古圣寺所作的歌曲至今至少六十年了,时光却未能冲淡那些歌曲的感情。试着一哼“夜半时光想念着家乡”,就会沉入当年的情景,意识到抗战流离;当经历许多艰难困苦去争取胜利,忍不住要高唱一声“救救孩子啊,孩子是国家的小主人!”幸而古圣寺、回龙寺是能有所作为的地方,是充满着希望的:“大地在黎明苏醒,黑暗已被晓风吹走了……”正是在舒缓地逐渐展开着一片光明希望呢,于是兴奋地唱起:“早晨有美丽的阳光……举起我们的小拳,大踏步象征着祖国的复兴。”这支《晨歌》从草街子到红岩村,到上海大场,育才同学天天唱,唱成了代表希望的象征。如今一起重唱时,当年那胸怀壮志、不畏艰难的朝气蓬勃的气氛仍能涌现出来。
庄大哥给育才留下的记忆很多很多,好多同学都是走进学校就唱着他的歌,年年月月,又唱着他的歌离开育才。尤其一些幼小同学更是唱着他写的一些童歌,唱着“衣服破,妈妈给我补,肚子饿,爸爸给我长生果……”长大的。有的在唱《抗战八年胜利到》[1]时,还只是个少年,仍在校扭秧歌、跳农作舞、斗争反动派,唱着他写的《太阳一出满天红》迎接解放才离校,他的歌曲也就成了一批一批育才同学成长的见证。
庄大哥的一些歌曲,在社会上广为听众喜爱,《山林果》曾在北碚各校“疯”行,《抗战八年胜利到》迅即传遍重庆沙、南、北几个学区。他给钱风大哥的《恋歌》所写插曲《幸福之歌》旋律婉转优美,缠绵不绝,难以终止地赞美了人生的情爱:“随着伴侣处处都是天堂”,醉迷过北碚大中学校许多青春学子,校园内外、田边路角常能听到这甜蜜的幸福之声,还有那《山林果》打游击的轻快之声,我总为庄大哥这两首未向社会公开发表的歌曲感到遗憾。(www.xing528.com)
庄大哥和钱风大哥把戏剧组、舞蹈组组成秧歌剧第一队,赴北碚、合川、重庆演出,又把文学组、社会组组成秧歌剧第二队,在草街子万年台演出,将星海的《新年大合唱》改为《端午大合唱》,歌唱抗日,包括有采莲船、打莲箫等形式,热闹但费力,还有秧歌剧《兄妹开荒》《一朵红花》,天天下午到回龙寺排练,方得以成功。后来,沿江一带农民傍晚就到回龙寺扭秧歌了。下半年则给二队排了《抗战八年胜利到》,那时就有了《王大娘补缸》,后又经“抗暴游行”宣传才逐步定型。
1946年年初,在七星岗江苏同乡会礼堂,音乐组与国立音乐学院部分进步同学,举行了纪念冼星海的音乐会,周恩来副主席提出组织星海合唱团,庄大哥和音协的夏白就忙开了。他和明敏、伍伯等任艺术指导,严良堃和陈贻鑫任指挥,名誉团长为周恩来,团长郭沫若,副团长陶行知、李公朴。后见报时觉太惹人注目了,易遭特务破坏,遂改成名誉团长郭沫若,团长陶行知,副团长李公朴。团员包括我在内只有二三十人,几乎天天晚上在沧白堂参加政协促进会主持的政协代表讲演会议。会前教群众唱歌,庄大哥都先去发歌单,然后才练唱《黄河大合唱》及贺绿汀的《和平,光明》大合唱。“沧白堂事件”就是那时特务搞的破坏。庄大哥还设计了合唱团的金属胸徽,几颗红星排在蓝色的五条线海水上,整体正面看上去像一架飞机,底色银灰,精致漂亮,未能发出多少就遭较场口事件破坏,合唱团未能恢复,他也总是焦急地盼望,对我说:“再等等,再等等看。”
1946年2月10日,较场口举行“陪都各界庆祝政协会议成功”大会,合唱团从民生路的《民主报》处出发,才走出米亭子路口,队伍就被涌来的人流冲散,特务已经开始破坏大会了。我去到场内见人已散乱,西南角却还有一群人站立着,竟是庄大哥带着百十来名中小同学席地坐着,周围立着群众,庄大哥站在中间与同学们说着:“我们不打架,我们不打架。”难道队伍都被打散了他还不知道?我真替他着急,又不便与他说话,便围着转圈。终于照了面,我微微地摆头示意他走,他才领着队伍撤退。后来才知,特务破坏时,有人通知他游行示威抗议,但决定不游行后却无人通知他撤走。他就临危不惧地待在那里,真是可敬。
那年暑期进修班后就少见到他了,不知他是何时启程去的上海。1952年9月在天津第二届赴朝慰问团聚会时,我在华东分团见到了庄大哥,还有赵丹,都仍然穿得非常朴实,真是意外高兴。华东分团住交通旅馆,我们西南分团住国民饭店,相距约一里。赵丹也是在重庆时便认识的,大约那时心情不是很愉快吧,常于夜间带着瓶酒来国民饭店找我们聊天,长吁短叹地怀念重庆,谈育才戏剧组有的同学情形,但却很少看见庄大哥。他很忙,我两次去交通旅馆找他,总是没说几句话就有人来找他。因此,没有机会和庄大哥好好谈心。我有一种感觉,那段时间,庄大哥可能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压在胸中,除了刚见到时的高兴还像当年那么愉悦爽朗,以后见到说不了多久便会露出些沉郁来,从朝鲜归来后见面仍然如此。我把写好的两首歌请他指教,他拿回家审阅后告诉我,两首歌都围绕主题很紧,但展开不够,要大胆展开,一再告诫我要大胆展开。
12月初,慰问团在北京聚会后休息两天,然后就各启归程。在北海公园拍照时,我看见庄大哥一行,立即请他合影,他高兴地选了石栏处,我团的刘子农便叫着也要参加合影,摄影的田联韬也要合影一张,因他们都知道庄大哥是我的老师,故特别尊敬。刚匆匆照了一张就又有人把庄大哥请走了,大家都感到有些遗憾。后来刘子农在峨影做导演,田联韬也成为作曲家,还有一个拉提琴的杨通六,都曾经向我打听过庄大哥——虽然当年没有见过几面。庄大哥走了,永远休息去了,不管是在古圣寺或追到上海大场,都再也看不到朴实的庄大哥了,但他最后的教导“要大胆展开”却永远留在我心上,让我随时怀念不敢淡忘。
【注释】
[1]抗战八年是当时的说法,现已改为抗战十四年,全书同。——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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