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勋
一盏磁质的桐油灯，孤傲地站在一张条桌的一端，老气横秋地放射出微弱的光芒。这是古老的真正的国货，能够代表某一方面的文明，若干年来，许多接受了西洋文明的地方的人们，老早就已经把它弃置在脑后，连想也不会想起它来了吧！谁又料得到在这抗战期间，在这抗战的大后方，今天，也需要它来担负一部分的责任，发挥它一部分的力量呢？自然，我们的抗战，绝不是要靠这一点点古老的文明遗产来争取胜利，而我们的抗战胜利了以后，也绝不会朴素地接收这古老的文明遗产。
桌子的四周，围坐着十多个孩子，在微弱的灯光下，是他们模糊的面孔，这正是他们在举行晚会的时候。寺僧烧香的晚钟，清澈地振动了人们的耳鼓。四野的虫声，更加深了人们对于秋凉的感觉。晚会是照例天天举行的，但今天的晚会却有些不同，他并不照旧例。主席宣布的是：“现在开会，但是不必唱歌。”如此以后，他就沉默着不发言了。大约沉默了三分钟后，他又慢吞吞地轻轻地宣布：
“现在，请X先生说话。”
X先生站起来了，可是，他并不立刻说话，他也不像一般演说家一样，带着微笑的面容，用轻快的眼光扫射听众的面孔。他的面孔上表现的是忧郁，他只把忧郁的眼光注视着那古老的桐油灯而沉默。
沉默了大约也有三分钟的时间，他才慢吞吞地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继续下去的，又是忧郁的沉默。
周围的空气，表现得异常的沉静，沉静到可以清晰地听到孩子们的呼吸，而孩子们的心灵，也就在这沉静的空气中，等待着下面的究竟。
“今天，我们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件，这件事，不但搅动了我们这一组的小朋友和先生，而且搅动了我们全校的小朋友和先生。不但搅动了我们全校的小朋友和先生，而且还搅动了邻校的小朋友和先生，我的心里很难过，所以，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没有在场，因此，谁是谁非，我不去说他。不过，现在，别的先生和小朋友们，大半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吧！他们将怎样议论这件事情呢？
“我并不是要来责备我们的小朋友，我也不想责备我们的小朋友，我只要求我们的小朋友，用冷静的头脑想一想：自从到这里来以后，这两个月的时间我们有了多少进步呢？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公约，这个公约，是通过我们每一个小朋友的思考而自觉订立起来的，为什么自己订立的公约，自己要把它撕毁呢？侵略法西斯撕毁了许多公约，我们的小朋友，也会骂他是人类的恶魔，而现在，我们要谁来骂我们呢？
“我要求我们的小朋友，想一想：我们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当然，我们的小朋友一定会回答，从保育院来的。可是，再追问一句，我们是怎样到保育院去的呢？
“‘我们没有了爸爸，我们没有了妈妈。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失去了老家。’我们的小朋友，是常常在唱这支歌的吧。可是，我不知道，我们的小朋友，在唱这支歌的时候，也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吗？
“当我们的老家被敌人的炮火威胁着的时候，当我们的头上被敌人的飞机炸弹威胁着的时候，我们的小朋友，不能不离开家庭，而感觉到走投无路的恐怖吧！在这走投无路的恐怖中，我们的小朋友，一定有亲眼看见到，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姊妹，或者是他的亲戚朋友，被敌人的枪炮炸弹所毁灭了的吧！当时的情形还能够记得起来吧……”讲到这里，有许多小朋友已经在埋着头哭泣了。“在当时，我们的小朋友，亲眼看到他的父母兄弟姊妹或者亲戚朋友，被敌人的枪炮炸弹所毁灭，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所有的办法，是只有逃，逃，逃……一面在逃，一面在想，逃到哪里呢？逃到哪里呢？
“最后，算是逃到了安全地带，进了保育院。自从进了保育院以后，一直到现在，因为交通的关系，因为医药的关系，或者旁的关系。又曾经牺牲了多少小朋友的生命呢？这些牺牲了生命的小朋友，你们还能够想到他们吗？
“这些牺牲了生命的人，无论是你的父母兄弟姊妹，或者是你的亲戚朋友同学，他们所遗留下来的希望是什么？是不是希望我们去替他们报仇呢？而我们现在又是不是真正能够替他们报仇呢？是不是真正能够满足他们的希望呢？我们的小朋友，是不是会想到这些问题呢？
“自然，我们有许多小朋友，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或者是亲戚朋友，并不曾被敌人的炮火所毁灭，并不曾牺牲生命，现在还常常有信来，而信上还是说家乡平安。可是，我们想想，在敌人的压迫下，家乡是不是真的平安呢？如果不是真的平安的话，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的悲伤呢？也许他的右手在写信，而左手就在抹眼泪哩……
“他们的信里，是不是对你有很大的希望呢？你的回信，又是怎样的说法呢？我们要追问的，是你现在是不是真正照着你回信上所说的去做呢？是不是真正照着他的希望去做呢？如果他知道你并没有真正照着你回信上所说的去做的话，他将怎样的悲伤哟！他是不是两只手都要用来抹眼泪哟！……
“而且，在敌人的压迫下，你这封信到家的时候，也许他已经看不到了，已经牺牲在敌人的屠刀下面了！我们的小朋友，有许多在写秘密的日记，他说‘我这日记，是只能送给我的父母看’。这种想法对不对我不去说它，我只要求小朋友想一想，你这日记写好了，要送去给你父母看的时候，也许他们已经不会来看了！”
全场都有了抽泣的声音。“在你们的老家，又有多少小朋友，被敌人抓去抽血呢？有多少小朋友穿在敌人的刺刀上玩把戏呢？这些小朋友，也许是你的兄弟吧！也许是你的姊妹吧！也许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一刻钟，他们正在发出惨叫的声音，穿在敌人的刺刀上了吧！我们能够听见吗？(www.xing528.com)
“我们记得，我们的国父，中山先生，在临死的时候，口里不断地说着一句话，和平，奋斗，救中国！和平，奋斗，救中国！和平，奋斗，救中国！
“然而，在中山先生死了以后，由于国内不能和平，对外不能奋斗，到了现在，弄得我们许多小朋友家破人亡……”
这“家破人亡”四个字，说得特别沉重，因而全场也发出沉重的抽泣声。
“现在，请问我们的小朋友，在这家破人亡的时候，对于自己的先生，对于自己的同学，应该像对待父母兄弟姊妹一样的亲爱呢，还是像对待日本强盗一样的仇恨呢？”
末尾的两句话，说得特别轻，特别慢，尾音拖得特别长，全场的抽泣，已经变成呜呜的哭声了。
“我们的小朋友，是有力量的，可是，这种力量，应该用来造成大家的精诚团结呢，还是应该用来造成大家的分裂仇视呢？……我们的小朋友，自己定能够判断的，我也不必多说了。”呜呜的声音渐渐趋于轻微以后，小朋友T起来说话了。他在全组小朋友中，是比较敏感的。他说：“刚才，X先生这一段话，我们全体同学都很感动。是的，我们能够对得起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吗？我们能够对得起已经死了的那些同学吗？我们能够对得起我们自己吗？我们每一个同学，都应该好好地反省一下。当然，X先生这段话，是为了今天在劳动的时候，R同学和W同学起了冲突的事情。现在，R同学和W同学，也是应该自己反省反省了。”
小朋友W起来了，他号啕大哭地说：“是的，我实在不应该为了一点小事和R同学起冲突。本来是可以不必冲突的，只因为我自己的脾气不好，所以起了冲突，许多先生来劝解，都劝解不住。现在，我对X先生道歉，我对别的许多先生道歉，我也对全体同学道歉，只是，这件事情，我应该说明一下，起初是……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现在，同学们对我有什么批评，我都诚恳地接受。”
小朋友R也起来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是别的小朋友提出批评，而问题的重心，渐移到旧的一方面去了，因为这一组的小朋友平常都比较调皮，尤其是R和两个小朋友，因为一点小事，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X先生和他们做个别谈话而曾经收到效果的，也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但问题是在这效果并不能维持长久的时间，今天的事情比较严重，所以今天对于这事件的解决的办法，也铁定不能停滞在个别谈话的阶段，而必须有一次公开的严肃的谈话了。话既然已经谈到这样的程度，是不能让他轻轻地转移了重心，而必须立刻加以控制，以取得良好的结果。X先生又起来说话了。他说：“我并不希望我们的小朋友去算旧账，我只希望我们的小朋友认真地整理现在，好好地警惕将来。我只要求我们的小朋友，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将今天的事情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小朋友S起来提议：“罚他们两位同学在国旗前面站立一个钟头。”
小朋友G又起来提议：“罚他们……”
但是小朋友H则比较警觉，他起来说：“刚才X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并不是要罚他们两位同学。”
于是，小朋友D想出办法来了，他说：“今天是9月29日，我想，就把这29日定为我们这一组的纪念日吧。到了每一个月的29日这一天，我们特别来开一个全组的晚会，讨论我们这一个月来的情形。”
而小朋友B则提出了另外的意见，他说：“D同学的意见是很好的，可是，那是比较久远一点的，我想，今天的情形，X先生所说的话，我们应该在日记上详详细细地记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
这两个意见，都被通过了。最后，小朋友K又起来说：“上面的两个办法都是我们全体的，但是，今天的事情是R和W两个同学的事情，他们两个同学不能不单独留一点纪念。我想，我们还差一个报架子，最好请他们两个同学做一个，我们天天看报的时候，看到这个报架子，就会想到这件事情，不过这须得他们两位同学愿意做，高兴做，做得好，才有意义，不然，就会没有意义的。不知道他们两位同学的态度怎样，请主席征求他们的意见。”
主席征求他们意见的时候，他们很爽快地同时说出“高兴”两个字，主席还征求X先生，对于这办法有什么意见没有？X先生说：“前两个办法，我都很满意，没有什么意见。后面的一个办法，我是有一点意见的，做报架子，是种劳动的工作，用劳动来惩罚别人，是旧社会里的旧办法，结果，使人们认为劳动是苦役，是下贱，这是很不好的。我们现在要认为劳动是高尚，是光荣。我不知道刚才提出这个办法的小朋友，以及接受这个办法的小朋友，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惩罚他们，而是要他们留一个光荣的纪念品。”
“我们也绝不会把劳动看成是下贱。”
就是这样，大家愉快地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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