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贻鑫 杜鸣心 熊克炎 陈复君(执笔)
1999年4月27日,九十六岁高龄的贺绿汀先生,给中国人民留下二百八十多篇(部)文章、专著,二百六十多部(首)音乐作品,远行了!他的歌鼓舞了一个民族,他作为一名作曲家、理论家、教育家,为中国人民做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我们曾是他精心浇灌、扶抚的幼苗,当年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我们音乐组的同学来自不同的保育院,小的只有八九岁,大的也不过十三四岁。我们是一批根本不懂音乐为何物的孩子,又没有听到过古今中外音乐家的名字。一天,当常大哥向我们介绍一位瘦削细高、笑容可掬的老师,说是我们音乐组的主任,要我们称他为贺先生(在育才,年轻的老师,我们亲切地叫大哥大姐,只有对年长的老师,我们才尊敬地称“先生”)时,呆头呆脑的我们,根本没有醒悟到什么样的幸福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这些受尽苦难的孩子,会在这样一位音乐大师和他忠诚的战友和伴侣姜瑞芝先生的启蒙下,踏上向音乐领域进军的征途,并从此以后受到他们的关怀和教育。
学校开办之初,贺先生在重庆还兼有别的工作,那时他常常奔波于重庆和古圣寺之间。不久,他完全辞去了重庆的工作,放弃了较高的待遇,全家搬到了草街子,过着薪金微薄的生活,全身心地投入教学工作中。在学校开学前,贺先生就已经为我们音乐组拟订了教学方针、教学计划,以后又亲自为我们教课,从开始,到基本乐理、视唱练耳、钢琴、音乐欣赏……对我们进行全面系统的音乐教育,使我从小练好基本功。我们的视唱从一开始就用法国的固定唱名法,现在看来司空见惯,当时却是十分少有的。贺先生不仅在专业上严格要求,还寓思想教育于专业教育之中,在上音乐欣赏课时,常讲一些大音乐家从小奋发学习的故事激励我们要努力学习。同时贺先生还要我们扩大知识的范围,做一个有全面修养的音乐工作者,不要做音乐“匠人”。为了积极筹办学校的图书馆,贺先生费了不少心血。写到这里,想起我们敬爱的贺先生,有一次为了给同学们找教材,险些送了性命。
那是在学校开办不久,由于我们连起码的教学琴谱都没有,贺先生不得不亲自到重庆去筹借,拿回来再由同学们手抄。古圣寺离重庆有一百多里路,除乘坐轮船外,还要徒步走二十多里的山间小路。从重庆到北碚的河道上有处浅滩,暗礁累累,河流湍急,常常发生翻轮事故,每次贺先生去重庆,我们都提心吊胆,翘首盼望他平安归来。
谁料想就在这一次贺先生去借谱的返回途中,他和另一位老师同乘的船(“民用”轮)真的翻了。当时贺先生正坐在船的甲板上聚精会神地读着借来的视唱谱,突然他感到船的倾斜,知道大事不好。他先把一个救生的浮木给同座的雷大哥,然后自己也套上浮木,等套好时船已经翻了。他在水中看到一点亮光,意识到快要接近水面,往上泅出水面,抓住一个油布背包顺着湍急而寒冷的江水,漂浮了十余里,才被救上岸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谱子也落入水中,后来设法打捞上来,谱子已泡得不像样了。而与他同行的老师未能逃出来,不幸被江水吞没了。事后,贺先生亲自为这位老师写了一首《无情的江水》的悼歌(即《悼念我们的雷大哥》),由他自己指挥,我们在追悼会上演唱,寄托他对战友的哀思。
光明荏苒,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在贺先生、姜先生、常大哥及各位老师的辛勤教育下,我们已经能够弹奏一些小奏鸣曲和钢琴小品,初步掌握了固定唱名法的视唱与听音,还能唱有变化音与转调的合唱曲了。1940年冬,应中苏友好协会及广播电台的邀请,我们全组同学在贺先生的率领下,去重庆举办我们的第一次音乐会和对苏广播。贺先生十分重视这次活动,他亲自为同学们安排节目,亲自排练。记得有一首合唱曲《中苏友好歌》,歌中有一段增音程的旋律,贺先生为了使我们唱得准确,让我们反复练习这个地方,直到他认为满意为止。
为了这次演出,学校在那样困难的条件下还为我们每人做了一件棉大衣,每人发了一条有着一朵大红花的毛巾。在重庆,我们睡在中苏友协楼上的地板上,至今那一排排像战士一样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那整整齐齐挂在绳子上有着一朵朵耀眼红花的毛巾,还清晰地闪现在我们眼前。
音乐会是在中央电影制片厂礼堂举行的。那天经陶校长的邀请,国共两党的许多要人都来了,周恩来、叶剑英、邓颖超、郭沫若、沈钧儒、冯玉祥、田汉,还有何应钦、孔祥熙,苏联大使馆及其他外宾也来了。晚会上,同学们表演了中外乐曲和歌曲,记得有杜鸣心、陶明兰等的钢琴独奏,左秀英、陈复君的二重唱等,当我们组最小的同学刘幼雪精神抖擞、毫无畏色地走向钢琴,爬上琴凳,两只小脚悬在空中时,琴声未起,台下已爆发出热烈的掌声。(www.xing528.com)
这次晚会获得了中外来宾的极高评价,周恩来高兴地题词:“为新中国培育出一群新的天才。”周恩来的题词予以我们学校、我们师生,特别是辛勤培育我们的贺老师以极大鼓舞。
从此,我们育才学校音乐组走向社会,得到了社会的承认,也开始了我们的演出。后来,周恩来、邓颖超要到学校来参观,听到这消息,古庙沸腾起来了。为了开好欢迎会,贺先生又忙碌起来,他为同学们准备欢迎节目,在欢迎会上他还亲自为姚牧大哥伴奏,演唱了他新近创作的《嘉陵江上》。欢迎会开得很热烈,周恩来还在欢迎会上作了《一代胜似一代》的演讲,他勉励师生们要克服困难,努力学习,一定要把学校办下去。后来,周恩来还捐赠给学校四百元(银圆),为学生买体育用具,锻炼身体。
贺先生自从全家搬来学校后,就住在一位老乡的家里。音乐组的同学也搬到了这家农舍,我们十几个女同学住在一间大屋子里,贺先生一家就住在隔壁,从此我们和贺先生一家朝夕相处,就像一群孩子生活在亲爱的父母身边一样,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们的温暖。这是一个普通的四川农村的院子,我们却亲切地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贝多芬院”。贺先生一家生活简朴,也很清苦。他们利用休息时间亲自挑水施肥,种了一些西红柿、青椒等,为了给同学们增加营养,常常把种的蔬菜分送给同学们。
陈复君体弱多病,学校经济困难,每天只能给她一个煮鸡蛋。为此,贺先生让她每天中午到他家里吃饭。眼见贺先生自己的身体那样瘦弱,生活也不富裕,她怎忍心去打扰呢?于是贺先生拜托那时也在他家吃饭的作曲家任光每天带她一起去,她不肯时,任光就说:“贺先生委托我的事,我不办到怎么成呢?”陈复君每每想到此事,心情总是不能平静!
1941年的新年到了,贺先生、姜先生为使我们过一个愉快的节日,邀请同学们都到他们家吃年夜饭。大家动手,一起来做,女同学围在姜先生的膝旁,看着、学着做小蛋饺……记得学校刚开办时,有些小同学由于想家常常哭鼻子,陶校长为此写了一首《我们不流眼泪》的诗。这一年新年,是我们从家里出走后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年,我们又领略到了家庭的温暖。
因国民党反动派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时局紧张,环境恶劣,包括贺绿汀在内的一大批党员教员在地下党的安排下,不得不撤离重庆转赴解放区。贺先生虽然被迫离开了他心爱的学生,但是他仍时时刻刻在关怀着他们。
而今我们这些经他哺育成长的学生,也已年过半百银丝爬头了。但是我们没有辜负党和老师的辛勤培育,许多人都仍然战斗在文化战线,尤其是音乐战线上。陈贻鑫、杜鸣心、熊克炎、郭惠英、陶明兰、翟淑霞……都在继承老师的事业,为培养新的一代音乐人才辛勤劳动。
(四位作者同是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编者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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