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饭那个年代，最苦的是知识分子，每个月只有十九斤大米，我们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每个月有三十斤。今天的年轻人听了会说：“十九斤还少呀？我每个月十斤米都吃不完，烦死了，还要减肥！”须知当年副食品极其匮乏，每月只有半斤除了皮就只剩绵筋筋，几乎没有白的猪肉（当年养猪的先进经验之一是在楼式厕所的下层养猪，让人的废物得到二次利用），四两菜油。逢年过节可能会供应半斤鸡蛋、盐巴、酱油……
水肿是人体吸收的蛋白质少于新陈代谢所需的最小值而导致的血浆胶体渗透压降低，使细胞中的水分不能及时交换出现水潴留所致，于是轻者脚上穿靴，重者身穿棉袄，头上戴帽（指全身浮肿）。当年最流行的口号之一是“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公共食堂是心脏”。人们向水肿宣战，用的武器是米糠丸子加熏蒸排水，据说米糠中含有丰富的营养，是治疗水肿病的灵丹妙药，而熏蒸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奇效。熏蒸类似如今的桑拿，人置身于四十多摄氏度的蒸汽中，大量出汗，强制排出身体里的水分，蒸了半天出来就恢复到原形，有不少人在桑拿中虚脱。
教师们口粮少，但觉悟高。除了在食堂求食外，即使有钱也不敢去碰“黑市”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有位因高考打腚子（猜题）打得准而出名的政治老师，因夫人坐月子到黑市买了一只鸡，被人告发后写了多次检讨书。有位教我们数学的T老师，有几颗门牙总不安分，一有机会就蹦出来放风，同学们因此背后尊称他为“TB牙”，T老师课上得好，批改作业认真，又有耐心，尽管说出话来家乡味浓郁，把“麦子”说成“篾子”，仍深得同学们喜爱。
有天上午第四节课是T先生的数学课，讲的是数学在人民公社分麦子中的应用，当时已是饥肠辘辘日分，T老师在讲台上缓慢移动着浮肿的双腿，在黑板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随后脑袋一扬，几颗雪白的牙齿趁机挤出来闪闪发光：“生产队有一仓篾子，不知道重量，换句话说，只知道粮仓的形状和尺寸……”“篾子”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时“篾”字柔美，“子”字婉转而悠长，口腔内如果没有足够的润滑剂绝不会达到这种音色，学生们在巴甫洛夫条件反射论的支配下也满口生津，喉头蠕动……当时的男生寝室是大教室，睡的是双层床，一间寝室可住三十多人，3班和4班的男生合住在一间大教室里。熄灯后入睡前常有“自由论坛”，话题随机，人人可以参与。议论常由J同学发起，J人高马大，多才多艺，看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回来之后，他就会哼“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随手画出一张画来，使得原来自诩为画艺不错的同学不敢在他面前动笔，自然他就成了同学们的头，也是出了名的发明家。如晚上熄灯后归来，用上铺同学备用的洗脸水洗脚；用别人的毛巾擦脚；用盐酸洒在别人的毛巾上检验其腐蚀性等，都是他的发明，捉弄同学的花样层出不穷。
当晚的话题从“篾子”开始。“今天TB牙讲课时口水都流出来了。”X同学抿了一下嘴唇，发出酷似的“篾子”声。Y同学接着说：“那天我看见TB牙几口就刨完了二两罐罐饭，端起个大钵钵在喝和汤。”和汤就是往炒完菜的锅里倒入几桶自来水，烧开后舀入木桶，放入半勺盐巴，摆在饭厅任人取用的洗锅水。几个从锅上洗下来的油珠珠漂在汤面上，偶尔还漂着几片铲菜时遗漏的菜叶，就成了大家争先捞取的对象。
M同学说：“TB牙的连二杆都肿了，一天还要批改那么多本子。”
“我们资助他一点粮票吧。”J同学提议说。“要得！”几个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响起。
“我出半斤！”“我出八两！”“我出一斤！”“我出两斤！”……很快粮票总额就超过了十斤。
“怎么把粮票交给T老师呢？”寝室角落里响起位平时不爱发言的同学的声音。
“嗯，这是个问题。”J同学沉吟道。
“明天派两个代表送给他不就完了。”有人说，“哈儿包！T老师会要学生的粮票？”(www.xing528.com)
“把粮票悄悄夹在本子头，他批改作业时就发现了。”
“发现了他就敢收？他不怕明天有学生找他要？你硬是个‘十三太（保）’。”
“不要夹在一个本子头嘛，每个本子夹一张，他就醒豁了噻。”
“要不得，明天到他宿舍耍的时候，悄悄放在他抽屉头或床旮旮。”
“他发现了来历不明的贵重物品不上交？我说你是个‘二龙抢（保）’！”当时买粮食制品都要凭票，几两粮票就可以把人从去天堂的路上拉回来，十斤粮票已属于大额财产。
一直讨论到查寝室的余主任来制止。
第二天又继续讨论了一晚上。
第三天晚上讨论的是：我们如果只资助T老师，其他老师怎么办？即使我们想方设法让T老师收了我们的心意，万一被其他人知道了岂不砸了TB牙的饭碗。
七嘴八舌，讨论来讨论去，后来就不了了之，这粮票最终没有送出去。
T老师也许始终不知道有一群饥肠辘辘的学生曾经讨论过如何资助他，但这事的的确确发生过，我就是参与讨论的学生之一。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