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代良
1947年,仲春时节。作为普通组六班新插班生的我,对育才学校情况逐渐熟悉了的时候,也正当是我那篇《桃花源里的学校》作文写好还尚未交的日子,忽有暗中传闻,学校可能要遭搜查。很快,班上正式传达,大意是:自己检查一下,自己写的日记、文章、墙报稿、身边信件或不能公开的文字印刷品等,只要认为是不妥的,都把它销毁。一种黑压压的暴风雨突然将临的预兆,使从未经历过的我感到的不是紧张,而是茫然。我想,我没有写日记,也无信件,现在还没有写过墙报稿,更谈不上给报刊写过刊登的文章,哪有不妥的?怕啥?但到后来,忽然想到了我上面说的那篇作文,它是我进育才后写的第一篇文章,那是梁姐(梁文若老师)规定自己定题目写自己最有感受的东西。那篇内容是我以前读外面的中学与现在读育才的不同感受。白纸上写黑字,两者对比,写下了过去读的中学差,现在读的育才学校好的认识。想来想去,终究认为不妥,便在那天中午,忍痛撕下,一个人在教室旁的乱石小溪沟里,烧了这篇还没有让梁姐批阅过的作文,难过地看着灰屑随水漂走、沉下。
看来,学校行动是一致的,全校气氛紧张起来。那几天,在我们宿舍对面那桃树林中的一个防空洞里(抗战时期躲日本飞机轰炸挖的),烟雾缭绕,大都是文学组、社会组等比我们年龄大、个儿大的男女同学,在那里烧东西。还有一晚,我们听见仅隔宿舍不过两丈之距的堰塘,有急促的脚步与东西沉水的声音。活跃的刘远披衣下床跑出去看了回来说,是学校打包沉书了。就这样,紧张了几天,却未有什么动静,整个学校又恢复到原来那祥和、欢乐、安定的学习氛围。
这时,在山拐坡那边音乐组的提琴声、钢琴声又悠扬地在山谷中飘荡起来,绘画组也有人坐在野外望着蓝天白云调彩写生。上武训大楼的图书馆路上,同学也三三两两的,就在这种安宁的日子中,太阳升起又落下。
一天,晚饭后,班上几个同学碰在小操场边了。不知谁提议出去散步走走,于是,有陈士益、张书麟、我,还有一个,现在记不确切了(可能是冯鸿乙吧)。我们四个慢慢走出山沟谷口,又从外面另一面山坡小路走回,不时欣赏着山野景色和远山落霞,那心情是何等的愉快!当我们走到返校途中有株黄葛树的坡口时,天色已晚,望见学校已见有灯光在微弱闪亮。我们再往前走的路便分岔了,平行的一条,是进租房给学校的农场主小别墅,往下一条就是去学校各处的房子,两条路都是在浓密的柑橘树荫下,在这天快黑时分,显得更阴暗了。
忽然间,飞来恶声:“站住!”它打破了宁静,在夕暮的空气中震荡。这下,我们怔住了,大家停止脚步。眼前,忽见从柑橘树荫下蹿出端着步枪、上好刺刀的士兵数人,直扑我们面前。最前一人又喊:“举起手来!干什么的!”他的枪刺直对准个儿大年岁长的张书麟。张书麟那时可能已二十岁左右了。他写一手好毛笔字,还在学校兼任文书抄写。他是随学校由合川草街子古圣寺迁到重庆这红岩村的,可说已是经历过不少事的人了。只见他一边缓缓端手,一面很有主意地慢慢道来。原话大意是:我们是那边沟下面那工厂的工人,下班晚饭后出来遛遛,准备从这下坡回去……他们端详着张书麟那灰黑补疤的长棉大衣,黑红黑红诚朴的脸,再看一个个穿着各式各样的旧衣与高低胖瘦不一的这三个少年,看来他们相信是童工了。又继续凶狠地大声吼:“这儿不准走!赶快从原路回去!走!”
于是,我们从惊吓中无声地匆匆返回了一段原路,再看无人,便停了下来。大家这才对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悄悄地发表意见了。可以说都一致领会到学校今晚遭搜查。我们现在怎么办呢?你言我语的,不外乎如何回校才好。但分析的结果是:这条路回不去,必然是来的正沟原路进校口被军警占守,学校近处四面山坡也可能有军警包围,若再往这条路前行,走不得啦!那里是美国魏德迈公使馆房子。现在只有一个方向,往上面荒山爬。但爬上去又到哪里去呢?对于少年的我们,安顿自己的地方,只有自己的家与读书的学校。现学校回不去,家,都不在附近,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可说人人突然感到身无立锥之地,今晚睡觉的地方都被统治者剥夺了。就这样,谁也打不起主意而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显得机灵的又是重庆城市人的陈士益,他激动而又大方地说:“那就兜个圈上我家去住一宿吧!”他,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可说想得十分周到,而且马上成为一个带头的组织者。他继续说:“我们向上爬,从这荒岗野岭的坡顶上朝沙坪坝方向走,走到小龙坎那一带下坡,坐马车再转回到牛角沱。”因他父亲是《新民晚报》职工,家就住牛角沱附近上清寺、两路口一带。于是,我们这三个,谁也没说一句话,就接受了他的邀请,听从了他的主意,跟着他,在星光下,向没有路的坡顶爬去。然后,又再在山岗野岭顶头向他说的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茅草和荆棘丛中,没有路却走出一条路来。就这样急速不畏险阻地在山顶上走了八九里,看清了小龙坎的灯火光亮已在脚下,不管斜坡陡坎,大家就攀枝拉草下行;遇上石骨子滩滩,就蹲着连滑带梭下去,大家很快到了街上。
现记不清了,很大可能仍是陈士益拿钱买了车票。大家坐上了马车,正好,加上车夫五人,车像包车一样立即启动了。它沿着嘉陵江岸那条唯一通向重庆市中心的公路,在夜风轻拂下马蹄声嗒嗒而去。当经过红岩嘴时,大家把头向右转过来,向心中所念的学校望去。那里究竟怎样了?可是这沟谷深处却是蒙蒙的夜雾笼罩着。从个个专注而显焦急的眼神中,表达出每人对学校的关切——学校被搜查些什么?老师被捕没有?同学们又如何?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默,显示出了大家沉重的心情。随着马车的转弯,学校景致全部消失,大家才回过头来。(www.xing528.com)
到了化龙桥正街,在惨白的路灯下,人们行色匆匆,气势森严,马路中心的交通岗亭,除交警外,还增站了一个十分显眼的挂手枪的宪兵,而两旁人行道上,既不时地见有几个短枪的宪兵游弋,也见某些道路口有背长枪的步兵把守。我们都明白了,这是专为搜查育才学校而特地布置在这一重要的交通地点的。这时,我心里想,他们会拦车检查吗?我不安地以扫描的眼光望去,又左右来回几次盯着这些军警。看来,他们对这马车的到来习以为常了。可此时的车夫却似乎感到这形势对赶车不利,要快马加鞭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即刻不让对方看见扬鞭而是侧身抽马,使马小跑起来了。这时,我的耳朵里,装着的是车轮滚滚声、马蹄声、铃铛声、风呼呼声。就这样,我们通过了化龙桥这一极有风险的岗哨查巡警戒线,安全地经李子坝直向牛角沱而去。
那天晚上,陈士益突然带来这么多人上他家,自然免不了他家大人一开始的质疑。但陈士益讲明后,便及时安顿了我们。看来,我们确实给他们那简朴而狭小的家带来了麻烦。我记得我与张书麟等三个人挤在只容睡一个人的单人床上,其状况可知。我人小,夹挤在两人中间,动弹不得,晚上实在难受极了。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就赶快起来,归心似箭。我们又上牛角沱坐马车返回。真是那么凑巧,在半途中看见对面而来的马车上坐着梁姐。想必她是因搜查一晚未睡,因有事天亮能脱身就上化龙桥坐马车进城的。应该说这时刻忽见到我们最心爱的班主任老师,心里感到多么的亲切!有多少话要说呀!然而,除我外,他们这些已在反动统治下经历过抗暴游行活动的师生,都会处理这些应急事件。此时,我们都很明白,当不认识,仅以目光说话。我瞧见梁姐端坐着,以她那双特大的、睿智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随着双方马车向前滚动,从正视到侧视以及回头过来,爱抚般地直望着我们。同时,那眼光也好像有些责备,仿佛说:“你们昨晚怎么要跑出来?”又好像说:“看我,不就说明没有事嘛!今天就进城来哪!你们不怕!快回去吧!”
可以说,我们几人没有一个不是目送着梁姐身影和那相对而来又侧身而过,逐渐远去的马车。这时,我心里忽然翻腾起一个想法。昨晚,我们就这样出走,没有与在校同学一起参与对搜查学校的军警斗争,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呢?可又想,我们是在军警的刺刀尖阻拦下不让进校的呀!脑子里乱了一阵儿,车已到了化龙桥。这时,再已无军警宪兵啦。但是,我们在商量中仍警惕学校是否遭包围,因此,不能从红岩嘴的正沟路与另一大路回校,而是从化龙桥进复旦中学的路上去,再绕进学校对面山腰,可把育才全校区域尽收眼底。
于是,我们几人悄悄地在半山腰钻进树丛、竹林,潜行到教室后的正面山坡,在慈竹林荫隐蔽下,蹲了下来,仔细观察全校动静。可是全校氛围却特别的冷清。我一下紧张起来,心想,难道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被抓走啦?隔了一阵儿,才见有个别同学出现,但不见慌张失态异样。我们这才又商量——从这半坡爬过去,绕到桃树林处下的堰塘坎边进宿舍。此后,我们就像鱼鳅一样,贴着地面梭动着钻进了居里楼进了各自宿舍。
我进到屋里,见刘远还在蒙头大睡。我叫他,他不回答。我拉开他被子,他不乐意,闭着眼说:“让我多睡一会儿,这么早,叫什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学校这么清静嘛!这下,他睁开眼问我:“你昨晚上哪去了?”我告诉了原委。他忽地一下光着脊梁翻身坐起。“没事啦!”他大声说,“那些狗东西嚷,搜查学校是因为有共产党人用的发报机!上面武训大楼学校各办公室和校内一些怀疑的地方都查遍了。咱没有,找什么?把校长弄去问,折腾了大半夜才滚!我不怕这些狗东西,当着他们的面,唱朱警察查户口他能把我怎么样……”
后来,有同学知道这新鲜事,都要求仔细讲,笑听着发生在刺刀尖对准胸口下被迫出走的一段像故事的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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