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育才学校开井，租佃古圣寺

黄开富

1938年下期，我在北碚兼善中学教地理。期末，陶先生到校讲演，宣扬了他亲眼看到的南洋华侨以人力、财力支援祖国抗战的热情，使我大为感动，深受教育。当时，陶先生是国民参政员，就住在北碚火焰山公园的清凉亭。他是倡导生活教育的大师。1939年春，我约了兼中同事喻爱华一道去拜访了陶先生，深觉他亲切。

几天后，陶先生遣人送了信来，约我到清凉亭一谈。我去了，他就说他要在合川草街子的古圣寺开办育才学校，要我先带几百元前去开水井。我感到突然、意外，马上说道：“我不懂账，我不会理财，我也从没有开过井，我实在办不了。”他说：“应该懂账，应会理财，应能开井，不是大学生花了钱，赔了本，还是个不懂！不是，大学生办起事来，没有水吃，没有水用，那就不堪设想！”他一面说，一面写，一面又在画。笔一停，就叫我上前，并指着写的念：“入款出据，出款取据，有账必录，当天结算，绝不拉移。这二十个字，你都认得吗？你都理解吗？”我说：“都认得，都理解。”他又指着画的新式簿记说：“左边记入账，右边记付账，须得说明的，就注在备考内，这你能按表记录吗？”我说：“都能。”他笑道：“你在会计学校毕业了，你就会理财了，你就懂记账了！”又说：“咱们办学校，先找水源，先开水井这极要紧。我也从没开过水井，我也不会开水井，但民间有这样的能工巧匠，正待我们去发动，去借用，去使用。只要咱们不摆架子，尊重他们，适当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一定会积极努力，争取把工作做好的。你就这样去开水井吧！”又说：“抗战建国，急需大量人才。我要在大后方的四川开办育才学校，就是为抗战建国培植人才。你是四川人，知道四川事，会说四川话，又是大学生，又是中学教员，这就具备了了不起的本领。我现在要在四川开办育才学校，要敦请像你这样的人来参加工作不可，否则，寸步难行！我已经和你们的张校长（张博和）谈了，他同意我借用你四天。”我激动得很，突然的想法全没有了。我道：“我愿意去开水井，并开起了才回来！好久出发？”

“今天下午一时。”

“我要带一个学生去。”

“可以。”

下午按时出发，陶先生亲自送我上船，他肩并肩地和我走着，并轻言细语对我说：“古圣寺是个古庙，是个大庙，现在只有一个极不振作的和尚，又丑又脏，决莫嫌他丑！决莫说他脏！你们去了，在哪里食宿，定要由他指定，决不能自由行动！先要了解情况。用人用物，就地取材。按计划行事，按时价开支！一切有了头绪，才回来。”他说一句，我记一句。我上船时，握着他的手说：“一切按照先生的指示行事！有了头绪，我才回来。”

草街子在北碚的上游，乘木船去，水路三十里。船夫黑憨憨的，四十来岁，就是草街子的人，家离古圣寺不远，他说古圣寺离草街子三里，是个三层殿的大庙子，满山松树，有田土六十亩。现在只有一个和尚，光贪酒喝，田土当完，一身破烂。上层殿被同善堂占了，每年给他点租金，哪够他花！挨着古圣寺，有个魏寿龄，看得到火色，爱帮个忙，说硬话，做硬事，打抱不平，外号魏斗硬。哪一方的事，有他不落，无他不起。船抵草街子，我们到镇上打了两斤白酒，买了两封合川桃片、两串豆腐干、一包盐花生米送和尚。

走拢古圣寺，和尚接到礼物，只念“阿弥陀佛”。我向他说明了来意，并请他安排了食宿的地方。一间古屋子，灰尘真够多，什么都没有，厨房里只有锅灶，木柴、米菜油盐俱无。学生陈铭问我怎么办？我说：“自己动手！先到农家买米买菜，分油分盐，买谷草，借扫帚。”陈铭农家子，十七岁了。他去了不久，就把所需的买好借好，一背背回。他烧火煮饭，我扫屋安铺。把晚饭吃了，我拿着电筒去拜访魏斗硬，把陈铭留下，陪和尚喝酒，听和尚谈话。

次日早上，我同和尚攀谈：“育才学校能在你的古圣寺开办起来，你也有无量的功劳。育才学校在你这里办起来了，你也一定能得到人们的尊重，你的生活也一定能得到改善，绝不会没饭吃，没衣穿，没酒喝的。”他听了两掌一合：“阿弥陀佛，大慈大悲！”

早饭后，魏寿龄带了三个人来：一个会开水井，一个老石匠，一个易璧光。他指着易璧光对我说：“你们在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尽量对他说。他耐烦，懂行情，会办事，最可靠。”我们一同先到陶先生指定的开井处去勘查。会开井水的和老石匠都说：“这里是个干梁梁，斜背上从没看到有浸水出来，不能在这里开井。”大家东勘西察，选在有浸水冒出的小溪的上一台处。这里正当古圣寺的右侧，距寺只有一箭之远。会开水井的和老石匠说：“这里在小溪的上面，浸水向上冒，并不是从小溪来的，是从山后来的。这里叫凤凰山。凤凰山就到这里截止。它后面还有主峰。主峰后又连大山。这股泉水来得远。这里开井不费事，只需下打五尺深就行了。井上再砌几轮石条，就把地面上的不干净的山水排开了。”

正在这时，忽然来了一个穿戴华丽的贵妇人，还带了一个向导，两个随从。我一打听，说是国民党中委张继的夫人。她来的目的，是要租用古圣寺办保育学院。我又一打听，陶先生在这里开办育才学校，并未取得租佃权，叫我来开水井，不过是先搭个脚步而已。我计上心来立找魏寿龄商量，一面开井，一面租佃古圣寺，请他大力维持。他说：“陶行知先生是我国有名的教育家，他在这里办育才学校，比张继的夫人来办保育学院强多了。我欢迎陶先生来这里办育才学校，更何况陶先生正搭脚步，你又来了，开水井的地方也确定了。现在我们就把话说开，就说古圣寺已被陶行知办的育才学校租用了。要把和尚刨在手里，使他只向陶先生这一方。”又说：“古圣寺是个大庙，是个古庙，三层宝殿，还有满山的松树，六十亩田土，除上层殿已被同善堂占用外，我建议育才学校全部租入手中，租入以后，又把田土仍出租给原来租种的农民，学校只租用二、三层殿和保护好松林——这黑压压的松林，是凤凰的羽毛，是我们这一方的风水，定要保护好。还要通过草街子的乡公所和古圣寺原有的佃户以及团方四邻，办到一响众响，大家才没话说。”我道：“高见，我完全同意。但我人地生疏，全要借重兄台！”他点点头：“事不宜迟，跟着就办。”他对易璧光说：“你去通知租种古圣寺田土的老佃户和团方四邻，你跟原佃户说，当育才学校的佃户比当古圣寺的佃户硬扎、利索多了——一佃落板，绝不会今后加压，明年加租，筋筋绊绊无了日。你跟团方四邻说，育才学校在我们这里办起来了，人人都沾光。你通知到了，就到草街子来包一桌席。我们在乡公所等你。”又对老石匠说：“开那井，要多少石条，要多少石灰，要多少石工，要多少土工，请你通通计算一下！”又对我说：“好，我们一道去会乡长。”

我立将上述情况写给陶先生，并再拨千余元给陈铭带来，我把写给陶先生的信交给陈铭，并说：“马上到草街子包一艘木船下北碚。亲自把我的信当面交给陶先生。他定要写回信的。你拿着回信就赶快步行回来。”我又请和尚跟我和魏一道到草街子打酒割肉，并由他拿回古圣寺就办起，跟开水井的和老石匠一起吃喝。魏说：“这样就把和尚刨拢了。”(www.xing528.com)

我同魏到草街子，走在路上，我问：“需不需要送个礼？”

“需要！但不能当面送给他。先买好送到他家里去。他的家就在乡公所。等把礼物送到后，我们才去找他。”

“这又要劳神阁下了！”

乡长瘦瘦的，说话瞳仁只是转。我见了他，说明了来意，请他准许，请他支持。他道：“这对我们这里来说，是件很好的事，我们当然全力支持。”又问：“陶先生现在在哪里？”我回道：“现在住在北碚火焰山公园的，是卢次长（卢作孚，民生公司总经理，国民政府实业部次长。合川到重庆的嘉陵江一带，无论政治、经济、文化以及防务，都在民生公司的掌握中，我兼任卢秘书）的安排。”接着，魏寿龄一五一十地向他谈了个通场。正在这时，易璧光又来了。他又把古圣寺原有的佃户和团方四邻的赞同意见向乡长谈了。乡长听了又道：“大不过于地邻保甲，既四面八方都通过了，我们也只有赞成的。”魏寿龄又说：“这必须动纸笔的，这要乡长亲临指导、监督。”“好久订约？地点在哪里？我一定来。”我说：“今天下午，就在古圣寺，把原佃户和当地的保长、甲长都请拢，也请乡长派个干事来，当同和尚协商，如果定了，就在明天上午齐集古圣寺订约，定请乡长光临指导、监督。”接着到馆子里午餐。陈铭把陶先生的复信和法币一千二百元也带转来了。我们的做法，陶先生完全同意，并还托我代他在合同上签字。

下午，把原来的四家佃户的家长和当地的保长、甲长请拢，魏寿龄和易璧光也参加，当面同和尚和乡公所的干事协商，经过三小时的讨论，结果这样：一、古圣寺的二、三两层和六十亩田土，由和尚全部租给育才学校，押金一千八百元，租期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3月起，连续二十年；每年育才学校付给和尚的租谷十石（老石），租金一百元；古圣寺的二层殿和三层殿作为育才学校的校舍，不能拆毁，只能装修内部，而原有的佛像不能移动、污损；学校的粪便，全归租种古圣寺田土的佃户无偿分用；所有园林和松柏等，育才学校要负责看管，不能砍伐、使用，枯枝败叶全作和尚的燃料。二、古圣寺原有的佃户完全退佃，另向育才学校租佃，押金八百元，租期二十年，每年交租谷十石（老石）。此项租谷由育才学校转给和尚，为简便手续，由佃户直接付给和尚。以上各节，分别注入合同，各执为据。三、明日上午在古圣寺订合同，参加的人员为出佃、承佃各当事人；古圣寺所在地的乡长、保长、甲长；古圣寺所在地的乡亲户主。

第二日的上午，人马齐到，当众写好合同，和尚、育才学校校长陶行知、四个佃户，分别在合同上签了字，盖了章。陶行知先生不到，由我代签字代盖章。乡长、保长、甲长、出约人也都签了字，盖了章。紧接着，我把退还原佃户一百元的押金和给和尚的租金一百元，当众交清，各出收据。至此，陶行知租用四川合川草街子古圣寺作为开创中国育才学校的校舍的大事顺利完成了。当日下午，同开水井、老石匠、魏寿龄、易璧光商讨开井和起伙食的事。一切由易璧光经手。明日开工，伙食也从开工之日办起。烧饭的工人和土工由易安排，石工由老石匠安排。伙食、工资标准、开井质量、共需多少工、好久完工，都通通定下来了。一切按计划进行，按时价开支，按标准检验。我给了易三百元，叫他把账记好，把单据保存好。

第二天早饭后，开井的土工、石工都行动起来了。易璧光跑得脚板不挨地，魏寿龄也来帮他跑，午饭后，我回到北碚向陶先生交代所办的事，陶先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为育才学校要在古圣寺奠基，我搞了三个多月都未达到目的，而你去三天就办好了，这多难得，你真能干！”我道：“这是陶先生开明、领导得好，信任我，而我又学陶先生放手信任魏斗硬、易璧光的结果。”“这好极了！育才的奠基工作你办好了而紧接的购买器材、修补校舍、制造校具等工作也要你来办！三天后，你再到区里来商讨开办育才的事务工作。”

三天后，我又去了。他叫我到北碚银行取七千元法币，购买补修校舍、置备校具的木材、铁钉等。我问：“就地购现吗，还是到产地去买？”他道：“以时间从速，价廉物美为尚，在哪里购买，由你决定。”当时，我父亲在巴中江口镇（现在四川的平昌）为兼善中学营造厂购买木材。我把这七千元兑给我父亲，就地购买柏木的条料、木料、板片和在三汇（渠县首镇）买铁钉，在一个月之内，买好扎成木筏，放到草街子来。回时，我又发了一封信到渠县，请高级木工叶家礼（我表弟）约木工十余人，于4月初赶到草街子来。叶家礼率领的近二十名木工赶到草街子几天以后，木筏就放到了。各种木料和铁钉的质量都顶好，比在当地购买的价格要低一半。大力开展修造，先修补校舍，后制造校具，连续三个月基本完成。所买的木材、铁钉都未用完，就地按市价提出，差点抵销所有的买价。木料未运到前，马侣贤同志到古圣寺管理。在修造中，王洞若、贺绿汀、邹绿芷等同志也先后进驻古圣寺。风琴、钢琴、图书等，也陆陆续续运到学校。我几次到校，都看到贺绿汀同志在修理钢琴。

同年秋季开始，育才如期开学行课。育才的学生，多为流亡的孤儿，全部公费，所用毛巾、鞋袜、衣料、被料、饭碗和菜碗都是我四面八方托人在产地买的批发，价值比在当地购买便宜多了。我为育才购置种种，所花现金以万计，账目清楚，单据确凿，没有拉移。易璧光为育才采购，直到育才于抗战胜利后迁到上海为止。叶家礼连续在育才工作两年多。他极机灵，只要画个样子，他就照样做成，无不叫人满意。育才演剧用的道具和多种相架，一概是他制造的。他和易璧光都是开创育才的见证人。他是渠县西乡山坪村人，今年七十一岁了，早退休了。

1949年8月2日，我由渠县的反动派押解到大竹的清乡剿匪指挥部的死牢，正值徐相应、徐永培同志英勇就义。相应、永培同志，都是育才开办初期的学生。这次来国平，听到李正同志说，当时与二徐同时就义的还有大竹陈克楷同志，也是育才初期的学生。育才培育的学生，在红色的革命战斗中，志士仁人真不少！现任党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代总理、中央教育委员会主任李鹏同志也是1939年下期到育才就学的学生。

育才租用古圣寺二十年，是在合川县府备了案的。后来，国民党反动派多方压迫育才，看到上述备案情况，无法把它撵走，就转而在合川日报上大肆攻击我。

（本文题目由编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