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进清凉亭陶家至离开,没看见过陶、吴两先生的任何亲属,更不用说子女。一次我奇怪地问了。陶先生说:“他们有他们在努力做的事,像你,一天努力在做事,别人不会担心你疏远了你的亲人。”然而,客人是多不胜数的,使我印象最深的有这几位:一是卢子英,斯斯文文,礼帽长衫;再是张博和,兼善中学校长,粗衣粗布,没有客套,不修边幅。
卢子英的到来,陶先生从不叫我回避,还当着他的面说:“德厚呀,子英先生不借我清凉亭,我真会无立锥之地。”有一次,还这样说:“你们四川不借地给蒋委员长,还不知道要寄居何人屋檐下喽?”卢子英听了,淡淡笑笑。卢子英从未在老夫子家用过餐,到午饭或是晚饭时,卢子英起身说:“走吧!”陶先生夫妇及我,就同去北碚码头,登上民生公司的“民望”或“民明”小火轮船。每次都是几样下江菜,陶先生告诉我“就是苏菜”,吃得满桌欢喜。吴树琴先生叮嘱我,在任何地方见着卢子英,都要尊敬地鞠躬,碰到这种情况,卢子英也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连连问陶先生夫妇起居饮食可好。
张博和来主要是请陶先生去演讲,我计算了一下,每周最少也有两次,来的时候,带有一伙学生,清凉亭变得分外热闹。这种时候,陶先生夫妇最高兴,家里的零食如花生、麻糖、饼,端出来让学生们一阵“哇哇”,主人也一阵“哈哈”,张博和在一旁直念“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中间有两个学生很值得记一下,陈琏,女生,十六七岁,短发、圆脸、大眼,不多言,不馋嘴,进门轻声“陶先生”,一鞠躬,再轻声“陶夫人”,一鞠躬,默默挨着吴树琴坐下,这就是蒋介石赫赫有名的“文胆”陈布雷的千金。陶先生对张博和说:“陈布雷先生是有学问的人。”转脸又对陈琏说:“你父亲的品格是读书人的榜样。他一介布衣时,对我谦和;他一品大员时,对我还是谦和。”陶先生再转脸对全屋的人说:“今天你们是万木竞长,将来自会有大树凌空。要学布雷先生永远不变的谦和精神。”陈琏单独来过陶先生家,只是把我支开了,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是我看得出,先生夫妇是很郑重地接待她的。另一位名杜奇,男生,也只十六七岁,平头、方脸、浓眉,话特别多,唐诗宋词背得好,普希金、马雅科夫斯基的外国诗,也来得到几大段。最来劲的一次是,他带了一本毛边书《毛泽东抗战言论集》,翻开琅琅宣读,引起满堂掌声。十一年后,即建国初的1950年春,我刚任教故乡渠县青龙乡一所村级小学,到乡政府开会,协助方拢的中央工作团开展土地改革试点,意外遇见了口音未改但已当了“分队长”的杜奇。昔年中学生的言谈笑貌代之以一位负责干部的稳健及成熟。他已经改名“杜環”,他告诉我1939年底他去了延安,路费由陶先生提供。他很悲痛老夫子的早逝,说毛泽东到重庆谈判,组建联合政府,拜访陪都各界人士,都明白表示希望大家提名陶先生出任教育部长。他还说当时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陈立夫,也深以为然,极力赞成。
陶先生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五月书店潘老板,与陶先生年龄相仿,也戴眼镜。五月书店是北碚最大的书店,我去拿《新书目录》和取回已经捆扎好并且上面写有“陶行知收”的书,遇上雨天或请客什么的,不是潘老板到陶先生家,就是老夫子去书店处。潘老板像下江人,懂英语,客人多时,两人间或用英语交谈,旁边者面面相觑,吴树琴先生似乎也不着边际。我印象中,陶先生没有付过书款,潘老板及手下的伙计,从未提及过“钱”。(www.xing528.com)
最奇特的是,陶先生家常备的西药,也由五月书店提供。有一天晚上,热得我久久不能入睡。窗外洒进的月光,照见了斑驳墙壁上有几条四脚蛇梭巡。我一声惊呼,陶先生先入,接着吴先生也进门,问明了情况,安慰我“不要怕,有办法对付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写头天的日记时,潘老板带着一位背箱子的老大姐来了,由陶先生领着,不仅查看了几间屋子,旮旯角角最是仔细,就连房基四周也没有放过。接下来,陶先生夫妇陪潘老板在门前空坪上聊天,我去帮老大姐在凡是刚才看过的地方轻洒一种白色粉末,原来这是在做“环境消毒”。那天的早、中、晚饭,全去松鹤楼用的。陶先生说了,“环境消毒”后马上弄吃的不保险,人会受影响。中饭吴树琴先生再三让潘老板代请老大姐。不久后,老大姐又上门跟我们打了预防“虑利拉”(注:即霍乱病)针剂。可惜现在我怎么也记不起老大姐的姓氏了,她的年纪比陶先生大些,似乎也不是四川人。
(有删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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