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虐待成为一个受虐者的渐进过程

为什么一位聪明美丽的女人愿意被虐？因为她以为“受虐”可以换回她所渴望的东西，或者说“受虐”可以给她一些安全感……

西岭是一位年薪颇丰的管理者。透过她精心的妆饰与得体的举止，我仍然看出了她的紧张与焦虑。尽管她的工作强度很大，她还是特地请了半天假前来咨询，她说自己陷入了非常糟糕的境地。

前几天，西岭因病休息在家，见丈夫与来家帮忙的小阿姨在客厅里窃窃私语了好久，等小阿姨走后，西岭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不料丈夫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了卧室外，骂道“看你再管我的闲事……”，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卧室门。西岭被扔在那里，被吓得牙齿直打架，只觉得心中涌起一阵阵巨浪，撞得心口发痛，想要呕吐。阳台就连着客厅，死的念头掠过她的脑海。但此时，三岁的儿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儿子悲哀而乞怜的目光打通了堵塞在西岭胸口的绝望，使她喘了一口气。这时，西岭才终于恢复了感觉，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出声来……这样的遭遇已远非一两次，每次西岭都陷于惊恐、绝望中，可最终她还是放弃了反抗。她既没有寻死，也没有吵闹，而是选择了在门外求饶，等上几个小时，然后丈夫才满脸不屑地放她进去……

西岭绝对不是个生来便喜欢被虐待的人。大学时期，同学们称赞她是纯洁、美丽的天鹅。她是众多男生心目中圣洁的“白雪公主”。将毕业时，剽悍、勇猛的篮球队队长以其木讷的憨态与独特的求爱方式——在生日“派对”的舞池中当众亲吻了她——获得西岭的芳心。一年后，他们结婚了，其后的两年是西岭事业的高光时刻，他们引进风险投资创办公司，虽劳碌奔波却形影不离。但是由于缺乏经营公司的经验，公司面临破产，他们也产生了分歧，丈夫希望撑下去渡过难关，西岭却认为应该关闭公司，出去打工。他们的公司终因撑不下去而倒闭。西岭因形象优势与优秀的外语水平很快便应聘成为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丈夫因一时没有合适的工作而在家待业，夫妻关系因此变得敏感并最终出现裂痕。丈夫因为自己成了靠西岭养活的人而陷于忧郁中，他认为是因为西岭没有积极配合他，才使他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中。他因此常沉着脸，迁怒于西岭，给了她很大压力。

对于他们而言，钱是个敏感的话题。每个月领到工资后，西岭只给自己留一点零头备用，其余的尽数交给丈夫让他自由支配。丈夫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每个月掌控着西岭的大部分薪水，过着衣食无忧的悠闲生活，还招些年轻漂亮的小阿姨来家里做钟点工。为了让丈夫高兴，西岭一心只想把工作做得更好，她并不在乎丈夫与别的女人过往甚密，虽然她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究竟是故意逃避还是无意忽视。但是，在临近春节的时候，西岭忽然有了警觉，怀疑丈夫心存不轨。

要过春节了，西岭想从工资中拿出一些钱送给母亲，让她过个宽裕些的新年。丈夫立刻沉下脸来，显出一百个不满意。这令西岭起了疑问：为什么他会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再后来，她又发现丈夫与小阿姨的眉目神情都有些异样，自己与丈夫却显得越来越生分，西岭这时才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感到不满意。她试图改变现状，努力与丈夫沟通，并不想把大部分薪水上交，但是为时已晚。

丈夫发现西岭有“反抗”的念头后，便制造事端，采用辱骂、暴力等方式对她进行身心虐待。每次冲突后，西岭都悲恸欲绝，但想到年幼的儿子，她又每每含辱忍垢。暴力遭遇不抵抗，施暴者也很不是滋味，他们夫妇双方的心理都在扭曲、异化。西岭习惯了以受虐为代价获得他的谅解，因为丈夫施暴后往往是以身体语言来抚慰她，这是西岭得到刺激与快感的一种来源。但是时间久了，西岭终于醒悟了，不甘再遭受蹂躏，她希望改变现状，因而寻求心理咨询。

丈夫的暴力为什么会愈演愈烈，又是怎样被西岭在心理上接受，这是值得分析的。西岭觉得丈夫的不愉快和她的成功有关，是她的职业成就羞辱了他。她能够理解没有工作的男人自尊心会受到伤害。但是西岭的内心也很矛盾，她认为：“我没有办法放弃工作，我们要过日子呀！”西岭为此千方百计地弥补自己的“过失”，想不露痕迹地保护他的自尊。(www.xing528.com)

西岭的努力忍受确实是有“奖赏”的，施暴后的丈夫有时会像一个父亲或者大哥，抚摸着妻子的脑袋，轻声地安慰她，亲吻她，紧拥她，乞求她的原谅，责骂自己负心。然后，西岭会被感动，伏在他的胸口，因这终于到来的赦免痛哭不已，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见了父母的微笑那样。而此时，丈夫的铁石心肠似乎也被软化了，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头小羊，让妻子拿鞭子狠狠抽自己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这么折腾一下，他们夫妻的性生活特别缠绵、刺激……

西岭只知道自己的痛楚与短处，还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过着这样喜忧参半、莫名其妙的日子，其实这样的女性并不少。有相当一部分女性，在丈夫的控制与“训练”下变成了一个似乎愿意受虐的人。通过西岭的遭遇，我们可见这类女性的心理过程：①自我保护意识，体现为对不同意见、观念、行为的质疑、提问、抗议；②受到侵犯，被辱骂或者暴力干预；③投降、服输、哀求；④被接纳、受到鼓励与赞许；⑤找到“好感觉”，被施暴者的忏悔感动。经过几轮循环，这种冲突与解决冲突的过程成为一种模式。时间久了，双方情不自禁地陷入这个怪圈，使这种解决冲突的方式成为生活习惯。最后，这种冲突过程在女性心理上被简化成为“为了得到丈夫施暴后的安慰和由此引起的身心刺激，宁可付出被暴力侵犯或心理虐待的代价”这样一种状态。被虐心态由是形成，它是心理防卫机制在女性无奈地承受暴力侵犯时变被动为主动的心理调节过程与方法。在以前的历次冲突中，西岭都是依据这个模式苦中作乐、苟且偷安的。更多时候，她是无意识地、身不由己地受心理惯性的驱动而“自讨苦吃”。但这一次，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丈夫事后的甜言蜜语已远不能弥补她病中受到暴力侵犯导致的身心创伤。并且，因为这次被侵犯，引发了她对自己生活状态的反思：“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

成功的女性越来越多，然而成功的女性常常对男性怀着歉意，这是封建伦理潜移默化的结果。暴力证明了这些男性处于弱势地位，暴力证明了他们的绝望。

我们通过西岭的经历，可以感知她是怎样一步步后退，最后无奈地成为一个“受虐者”，也可以想象她丈夫的虐待本性是怎样一步步被激发出来的。从表面上看，似乎是西岭在鼓励和暗示丈夫来虐待自己，但是撇开现象上的因果互动，我们可以发现西岭无奈地承受虐待背后深层次的人格和心理的弱点。这些弱点并非她个人特有的缺陷，而是作为第二性的女性的共同弱点。造成女性心态、行为弱势现状的文化与现实因素是深刻而广泛的，并且具有连锁反应。长久以来，男尊女卑的权力关系是造成目前女性特质发展的基础条件，性别歧视是导致女性易于接受虐待事实的文化条件。性别歧视是一个庞大的压迫体系，包括语言、社会、经济、心理与政治层面的因素。不愿屈从于男权社会规则的女性会遭受最严厉的矫正。男性的虐待便是旨在强迫她们服从，假如她们不接受而公然抗拒，就可能会遭遇严重的欺压。

科技社会的文明解放了女性的智力、能力，使女性能够适应各种关键岗位，但是未能全部或者大部分解放女性的心理和精神。西岭因其聪明、能干挣得高薪，这本该是可喜可贺之事，她却因自己的成功愧疚不安，并因此遭受虐待。她的丈夫一方面因妻子的才能而嫉妒得心理变态，另一方面却心安理得地挥霍她创造的财富。他们不正在不约而同地实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伦理道德吗？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为什么很多女性甘愿奉献、甘愿受虐呢？这是由女性既成的特质规定的：在动机上，她们更多是为孩子而忍辱负重，因为孩子对于父亲与母亲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在需求上，她们更多是追求精神、心理和情感的满足，因为她们难以直接以权力与行动满足、实现自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丈夫的后面通过男性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意志；在价值观上，家、丈夫、孩子是女性体面的证明，是女性心理需求价值体现形式的外延，因此她们为了保存这个形式，不惜付出受虐的代价。我曾与西岭仔细地探讨使她忍受虐待的心理成因，她描述道：“每当我下决心破除这个家时，‘孩子将没有爹’的念头便会让我很恐惧，还有就是脑海中两人初恋时的甜蜜与快乐。我们有过那么甜蜜的过去，我又怎么忍心丢弃它。于是，我便想怎样才能做得更好，总有一天能够令他感动，找回以前的好时光……”

经过几次这样的探讨，西岭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态，也明白了丈夫所作所为的意义。六个月后，她提出离婚，协议离婚不成，她终于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起诉书，同时搬出了那间房子。对她来说，及时醒悟还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