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类书与丛书对保存和利用图书起着重要作用,如便省览、利寻检、供采摭和存佚遗。但二者的性质与用途不同。一般认为,类书比丛书出现得更早,始于北魏的《皇览》,丛书的鼻祖则是南宋俞鼎孙、俞经所编的《儒学警悟》。类书的定义,学界存在分歧,但大致而言,它是辑录各门类或某一部类的资料,按照一定的方法编排、供人检索的一种工具书。《四库全书总目·类书类·小序》称类书“非经非史,非子非集,四部之内,乃无类可归”;《四库提要》则沿袭《隋书·经籍志》,将类书归入子部。论其功用,类书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可以根据所辑资料查找事物的原委、典章制度的沿革、文字掌故的兴废,也可用以校勘异文、校补典籍。类书往往保存了一部分已佚古籍的资料,清人的辑佚工作便是从类书中辑录,从而使后人能知古佚书的鳞爪,甚或概貌。如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录了数百种散佚之书,可谓辑佚古代资料之渊薮。
丛书则是按一定的目的,在一个总名之下,将各种著作汇编于一体的一种集群式图书,唐人陆龟蒙言:“丛书者,丛脞之书也。丛脞犹细碎也,细而不遗大,可知其所容矣……歌、诗、颂、赋、铭、记、传、序,往往杂发,不类不次,混而载之,得称为‘丛书’。” 丛书有别于类书的特征在于,它是对原著的汇辑,一般而言,不作删减和改动。与类书相比,丛书规模相对较小,且多为汇辑某一方面的古籍资料。丛书一般收集全本古籍,与类书从各类文献中采辑资料又有不同。
就现存而言,《集成》是我国现存最大的一部类书,而《四库全书》则是我国古代卷帙最大的一部丛书。笔者发现,康熙时期是官修类书的高峰,乾隆时期则是官修丛书的高峰,康熙、雍正以后,官修类书几乎绝迹,而官修丛书却璀璨夺目,它们的兴替难道只是一种偶然和巧合?
关于《集成》与《四库》的关系,前人作过一些简略的探讨,如朱桂昌《从〈永乐大典〉到〈四库全书〉——兼论类书与丛书的演变》[35]、裴芹《〈古今图书集成〉与〈四库全书〉》[36]等,但他们基本上是各自介绍,并未探讨其中的变化。陶湘民国十一年(1922)刻《儒学警悟》,卷首冠有民国八年(1919)缪荃孙撰写的序,开头即言“唐以来有类书,宋以来有丛书”。缪虽把类书出现的时间说得晚了点,但已觉察到二者之间存在兴替关系。最值得注意的是黄永年先生《说类书和丛书的兴替》的看法,他注意到类书、丛书的兴替与当时的社会性质的变化、王朝兴衰特别是学术文化的转向密切相关,认为隋唐时期“科举制的推行且使原先的士族丧失仕途上的特权。前此流行于士族中的骈俪文字自必随之而见厌弃,韩愈、柳宗元等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在中唐时就应运而生,而为骈俪文字服务的类书也得退出历史舞台”。而“就在类书走下坡路的时候,讲求学问、重视考证的著作陆续问世了”。南宋以后,丛书编刻事业开始兴起,可被看作是赵宋文化鼎盛的一种表现。“蒙元及朱明前期丛书之少见刊行,自与其时学术之中衰有关”,嘉靖以后思想学术逐渐出现新局面,为清学之前驱,于是编刻丛书之风兴起。清人毕沅经训堂、卢文弨抱经堂、孙星衍岱南阁、平津馆、鲍廷博知不足斋、黄丕烈士礼居等所刻丛书,显然是乾嘉学派影响下的产物,因而多数精校精刻,连《北堂书钞》以至《太平御览》等类书都转而被利用来校勘辑佚。这个风气一直到清末民初尚未完全衰歇。[37]张舜徽先生论及类书、丛书之体用异同,也注意到两者的功用、兴替与学术发展的关系:
(丛书)大辂权舆,其例未显;降及后世,体用始明耳。顾类书、丛书,功效各异,高下不同,似未可相提并论。自类书日出,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稗贩,实学颇荒’。前人早已道其流弊矣(见《四库提要》)。至于丛书之为用,出愈晚而愈弘。网罗散佚,掇拾丛残,举凡遗经逸史以及未刊之书,悉赖汇刻以传,可资博览,有裨士林,固非类书之比辑杂钞可比也。有清一代私家刊布丛书之风尤盛,或专明一学,或综合群类,或荟萃地区文献,或传印宋元精本,名目繁多,不可胜数。[38](www.xing528.com)
笔者认为,官修类书到丛书的兴替与清代的学术文化发展有密切关系。大体而言,明清之际有宋学向汉学转变的内在逻辑,清初学术则从宋明理学向乾嘉汉学转变,而从《集成》到《四库全书》,也体现了这一学术转向。顺康雍之际,以程朱理学为官方哲学,汉宋不分,门户不严,所谓“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39]。康熙帝极其推崇孔子的“述而不作”,敕编了数部大型类书,《集成》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雍正三年十二月户部左侍郎蒋廷锡等奏报《古今图书集成》纂成告竣折有:“《理学汇编》分为四典,一曰《经籍典》:孔藏伏授,并列行间;程定朱增,俱标简末。汉疏多尊毛、郑,岂韩晏之属,可勿研求;宋注尤重蔡、胡,岂张恰之流,不资探讨。”[40]是以程朱理学为旨归,汉宋兼采。
到乾嘉时期,汉学成为主流,程朱理学正统地位动摇,开始出现“尊汉抑宋”的倾向[41],梁启超也说:“四库馆就是汉学家的大本营,《四库提要》就是汉学思想的结晶体。就这一点论,也可以说是:康熙中叶以来汉宋之争,到开四库馆而汉学派全占胜利。”[42]被梁启超视作“汉学思想的结晶体”的《四库全书总目》受乾嘉学术风气的影响,尤重类书资料来源的真实性与客观性。所谓“明人类书,大都没其出处,至于凭臆增损,无可征信。此书援引繁富,而皆能一一注所由来,体裁较善”,由此可知《总目》对类书中所载资料的真实性十分重视。《总目》对类书中征引言多荒诞不经的小说就颇有微词。如认为《续文献通考》“《琵琶记》《水浒传》乃俱著录,宜为后来论者之所讥”。汉学兴起,以训诂名物为依归,带动了历史学、地理学、金石学、语言文字学及目录学等学科的发展。
乾隆纂修《四库全书》的动机,前人多有考论,说法不一。一种说法认为,与乾隆的个人意志有关,他自称十全老人,自诩除了武功、年龄外,各方面都要超越前代帝王,因此纂修《四库》,亦有不让乃祖康熙帝所编《集成》专美于前。[43]《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首所载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谕旨称:“康熙年间所修《图书集成》,全部兼收并录,极方策之大观,引用诸编率属因类取裁,不能悉载全文,使阅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来处。今内府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逸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乾隆帝认为类书限于体裁,不能将书籍原文全部载入,难免割裂文意,因而主张将所有图书,分别收入经、史、子、集四库,编纂成大型丛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类书之利弊称:“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然古籍散亡,十不存一,遗文旧事,往往托以得存。《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诸篇,残玑断壁,至捃拾不穷,要不可谓之无补也。”认为类书之兴荒废了实学,与乾隆帝所言《集成》之弊如出一辙。
乾隆时期汉学勃兴,学术风气发生转向,也带动了典籍编纂的变化。从学术基础上讲,考证学派已不满足于类书这种摘录式的资料片段,转而开始寻求善本原本作为资料基础。于是尽可能保留文献的完整性,收入多方面资料的丛书应运而生。学术风气的这一转向在典籍编纂方面就表现为从包容兼采的《集成》编纂到《四库全书》整齐划一的丛书编纂。应该说,从《集成》到《四库全书》,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清初学术文化的转向,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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