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位继承与集成馆兴废的优化方案

历代典籍编纂，不仅与统治者追求文治的传统有关，而且与当时的政治也有复杂纠葛。修书之馆与政治的关系，不少学者已有论及，王记录《清代史馆与清代政治》言之甚详^[1]。就类书编纂而言，其与政治也颇有关系。宋人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一引朱敦儒说：“太平兴国中，诸降王死，其旧臣或宣怨言，太宗尽收用之，置之馆阁，使修群书。如《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太平广记》之类。广其卷帙，厚其廪禄赡给，以役其心，多卒老于文字之间。”^[2]在中国历史上，每逢改朝换代或政治动荡，官方例有编撰类书之举。如《皇览》编于曹魏统一北方之后，《艺文类聚》和《文思博要》编于唐初，《三教珠英》编于武则天称帝之后，《太平御览》编于宋初平定南方之后，《永乐大典》编于“靖难之役”之后，等等。到了清代，康熙末年的皇位继承也直接影响到了集成馆的兴废。

如笔者第三章所述，集成馆纂修《集成》分为两个阶段——康熙朝集成馆时期和雍正朝集成馆时期。雍正即位后，惩治总裁陈梦雷等原集成馆纂修人员十余人，集成馆短暂中断。雍正元年重新任命蒋廷锡为集成馆总裁，组织力量纂修《集成》，集成馆得以复开。个中缘由，值得探究，梳理相关史料，集成馆兴废实与康熙末年皇位继承有着莫大关系。

康熙末年，诸皇子角逐储位白热化，康熙四十七年、康熙五十一年先后两次废黜皇太子允礽，没有再立储。在这种情形下，诸皇子觊觎帝位，允祉年齿居前，处于比较有利的地位。康熙晚年，凡率皇太子、皇长子等离京出巡，选派皇子留守京城以及奏报京城事宜，必均以允祉领衔。允禔、允礽相继被软禁后，允祉则在众皇子中稳居领军之位。康熙五十二年，御史赵申乔奏请重立太子，康熙帝即谕称：“今欲立皇太子，必能以朕心为心者，方可立之，岂宜轻举。”^[3]说明康熙尚未放弃立储之意。康熙五十二年九月，允祉奉领衔修辑康熙帝尤为重视的律吕、算法诸书，在蒙养斋开馆，地位显耀。尤其是二废太子事件发生后，允祉在世人看来已经是“依次当立”。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驾崩。十一月二十日，胤禛即位，改元雍正。不到一个月，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即下谕旨：

谕内阁九卿等：陈梦雷原系从耿逆之人，皇考宽仁免戮，发往关东。皇考东巡，念其平日稍知学问，带回京师，交诚亲王处行走。累年以来，不思改过，招摇无忌，不法甚多。朕以皇考恩免之人，不忍加诛。然京师断不可留，皇考遗命以敦睦为嘱，陈梦雷若在诚亲王处，将来必致有累。九卿等知陈梦雷者颇多，或其罪有可原，不妨直言，朕即赦免。如朕言允当，应将陈梦雷并伊子远发边外，或有陈梦雷之门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名陈奏。又杨文言乃耿逆伪相，一时漏网，公然潜匿京师，著书立说。今虽已服冥刑，如有子弟在京者，亦即奏明驱遣。尔等毋得徇私隐蔽。陈梦雷处所存《古今图书集成》一书，皆皇考指示训诲，钦定条例，费数十年圣心。故能贯穿今古，汇合经史，天文地理皆有图记，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备具，洵为典籍之大观。此书工犹未竣，著九卿公举一二学问渊通之人，令其编辑竣事。原稿内有讹错未当者，即加润色增删，仰副皇考稽古博览至意。^[4]

雍正帝即位不过一月，即下此诏谕，应该说是对此事相当重视。陈梦雷在康熙时期虽有“从耿逆”的前科，但得到了康熙的赦免，并被任命为集成馆总裁，待遇优厚，此时忽而生变，获罪遭遣，罪名是“不思改过，招摇无忌，不法甚多”，甚至连其子侄也受牵连，令人感到十分蹊跷。其实，这与康熙末年的皇位继承有关。大致而言，陈梦雷得到康熙帝赦免后，入京侍奉允祉读书，充其重要幕僚，逐步介入储位之争，而允祉领衔的修书各馆就成为陈梦雷替允祉收纳人才的大本营，所谓“每馆取纂修若干人，实皆门客，陈梦雷教之收纳人才耳。一时奔竞之徒藉为仕宦捷径，纷纷干进谄媚”^[5]。二废太子后，陈梦雷的动作更大，任集成馆总裁后，馆中多有陈梦雷亲戚子侄和门生故吏，也都多少牵连其中。雍正即位，对允祉集团反攻倒算，陈梦雷及其亲戚子侄、门生故吏就不可避免地成为重点打击对象。

对于康熙朝集成馆人员的处置，雍正元年正月二十七日《内阁学士蒋廷锡等奏陈办理古今图书集成情形并编校人员去留折》中有所透露：

其修书人员陈梦雷所取八十人，今除陈圣恩、陈圣眷已经发遣，周昌言现在缉拿，汪汉倬、金门诏已经黜革。其陈梦雷之弟陈梦鹏，侄陈圣瑞、陈圣策，应驱逐回籍。林镡、方侨、郑宽、许本植四人皆福建人，系陈梦雷之亲，林在衡、林在峨二人系已革中书林佶之子，亦应驱逐。李莱已经告假，王之拭从未到馆，亦应除去外，存六十四人。^[6]

雍正特意在奏折“皆福建人”行间朱批：

此辈交部立刻递解还乡，行于督抚严加看守本地，不许在外游荡生事。先逐告假者，亦皆行文去。^[7]

雍正元年一月二十二日内阁大库档案《刑部福建司为陈梦雷父子招摇不法事》载：

为陈梦雷父子招摇无忌事多不法一案。奉旨：张廷枢著降五级调用，托赖著降四级调用，陈梦雷父子著即行发齐齐哈尔地方。周昌言俟拿获之日，另行请旨具奏，王景曾著降二级留任。^[8]

关于陈梦雷的流放地，张玉兴《关于陈梦雷第二次被流放的问题》认为在黑龙江齐齐哈尔。他的说法一直没有得到直接档案的佐证，而此内阁大库档案则明确记载，陈梦雷父子的流放地确实是齐齐哈尔。

关于惩办集成馆部分纂修人员之事，雍正元年一月二十七日内阁大库档案有所补充，说明刑部执行了雍正的谕旨：(www.xing528.com)

刑部福建司为递解事。刑部福建司为十六阿哥、蒋廷锡、陈邦彦启奏古今图书集成馆事宜。奉旨：陈梦雷之弟陈梦鹏、侄陈圣瑞等交部立刻递解还乡，行于督抚严加看守本地，不许在外游荡生事，先告假之李莱亦行文去。^[9]

雍正元年二月初十日，雍正帝再次提及陈梦雷案：

如陈梦雷罪大恶极，朕尚询问九卿大臣云，陈梦雷如应宽宥，尔等秉公具奏。佥云陈梦雷罪大恶极，断不可留，应行正法。朕犹免其死罪，将伊一切恶款，俱未详究，止坐以发遣之罪，系狱待遣。孰知陶赖、张廷枢竟将陈梦雷二子擅自释放，陶赖、张廷枢之罪甚大，朕犹欲保全大臣，免其治罪，止以降级结案。讵意伊等心怀怨愤，谓大臣等及朕御前行走之人，凡事何必奏闻。夫有事预先奏闻，朕犹得为之潜消默化，倘事端初起，不即奏闻，迨至彰明较著，方始具奏，不但于事无益，且必连累多人矣。^[10]

雍正元年二月二十九日军机处上谕档进一步揭示，陈梦雷获罪乃与诚亲王有关：

雍正元年二月二十九日谕总理事务王大臣：陈梦雷、杨文言、秦道然等俱在各王门下行走，妄乱生事，各处钻营，因将伊等治罪。今观诸王、贝勒、贝子、公等仍有将汉人容留在家居住者，若有此等之人，必致妄生事端。嗣后王以下公以上如欲教训子弟，必择为人老成者，将姓名具奏，再令教习子弟，毋得滥将汉人容留在家。^[11]

雍正元年四月二十五日刑部满尚书佛格等人办理刑讯原集成馆纂修人员周昌言一事，透露出陈梦雷较早参与了康熙末年允祉的皇位继承斗争：

刑部尚书宗室臣佛格等谨奏：为请旨事。臣等屏人究问周昌言，据供：我周昌言其实并无一件实学本事，止因贪利贪名，妄想太重，所以见了陈梦雷就说会礼斗、请仙、六壬数，又说会炼樟柳神，未卜先知，不过要陈梦雷重我之心。至于每礼斗时有祝颂之词，愿求保佑诚亲王沐帝欢心，传继大位，为诚亲王祈求是实。每次将王本命灯下所供之米，陈梦雷送王食用也是实。再，陈梦雷有一木牌，上面画一人像，旁边写的两行字：天命在兹，慎秘勿泄，敕陈梦雷供奉云云。我问陈梦雷：这个牌何用？他说：这是我甲午年拜斗那一夜，风雨雷电，听见一声大响，案上凭空降下此牌。这个是将来大位之牌，令我供奉，必是要我辅佐之意。我又问：这个牌上又没有定是哪一位，怎么虚空供奉？陈梦雷说：你在此礼斗，即是有缘之人，所以不避你。此牌未书名者，总是到传位之时，即填上那一位。你可谨慎勿泄。此牌用黄绫包着，供在斗姥座下。去年十二月十三日陈梦雷回家，他将斗坛供的箓牌等项俱焚化了。我问陈梦雷：如今皇上登位，老师何不将此牌举奏？他说：我在馆中向禅得海说过，要他向他父亲说了，通达皇上，并无回话，大约皇上不信此事。这俱是陈梦雷的骗局。镇魇之事，我周昌言不知道。……据周昌言供：我今投到，愿领重罪，我一切妄为之处敢不从实说出。我为诚亲王拜斗、知道六壬数请仙俱是有的。从前得过一本书，上有请仙符、炼耳报圆光镇魇（符）、和解符、化骨符。此书曾与陈梦雷看过。陈梦雷因与李光地有仇，将李光地镇魇，试过不验，以后再不曾行此法；若验，陈梦雷原要将大阿哥、二阿哥镇魇不得出来，还要将不相对的爷们镇魇。因不灵验，所以未行等语。^[12]

雍正八年五月十九日宗人府议定的允祉罪款有：

允祉素日包藏祸心，希冀储位，与逆乱邪伪之陈梦雷亲昵密谋，遂将梦雷逆党周昌言私藏家内，妄造邪术，拜斗祈禳，阴为镇魇。及事迹败露，经大臣审明具奏，允祉罪在不赦。我皇上法外施仁，不忍加诛，并令寝息其事。^[13]

所谓“将梦雷逆党周昌言私藏家内，妄造邪术，拜斗祈禳，阴为镇魇”等，应该就是源于前引的刑部档案。

此则刑部档案，有若干问题值得注意。其一，集成馆部分纂修人员参与了允祉的皇位继承斗争。如周昌言有两个身份：一是上述档案中所称的“有名镇魇之人”，平日礼斗祝颂，为诚亲王祈求传继大位；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则是康熙朝集成馆陈梦雷所取的纂修人员。另外，刑部档案中所提及的“禅得海”很有可能是集成馆纂修人员“禅他海”，姓名不同可能是满文翻译的问题。于康熙五十五年开馆的集成馆被时人看作是“藏污纳垢”之地。在集成馆中，总裁陈梦雷“复招逆臣杨文言之子与伊子弟戚属共主馆事，互相援引，匪类日增，渐为内患”^[14]。康熙朝集成馆的初次开馆，乃是允祉代陈梦雷进呈给康熙帝，时机的选择与政治目的密切相关。纂修过程中，允祉为监修，陈梦雷为总裁。纂修人员一部分是陈梦雷的亲戚子侄，一部分是允祉、陈梦雷的门生，人员之间存在一定的裙带关系。蒋廷锡雍正元年奏折提到：“其修书人员陈梦雷所取八十人，今除陈圣恩、陈圣眷已经发遣，周昌言现在缉拿，汪汉倬、金门诏已经黜革。其陈梦雷之弟陈梦鹏，侄陈圣瑞、陈圣策，应驱逐回籍。林镡、方侨、郑宽、许本植四人皆福建人，系陈梦雷之亲，林在衡、林在峨二人系已革中书林佶之子，亦应驱逐”^[15]。集成馆纂修人员多为陈梦雷的亲戚子侄、门生故吏，他们应该都参与了允祉的皇位继承争夺战，因而后来都遭到雍正的清洗。

其二，陈梦雷确实参与了允祉的皇位争夺战。陈梦雷是祈禳的策划者、参与者以及镇魇的实施者。陈梦雷入住水村别墅后，即奉允祉命，为康熙帝拜斗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