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诞生,起因就在于抓拍奔马以确认它是否四蹄离地。突破人眼的局限,好奇而科学地解析事物与现象,可以说是摄像机及电影发明的原初动力。从《火车进站》(The Arrival of the Mail Train)、《工厂大门》(Exiting the Factory)、《婴儿的午餐》(Baby's Lunch)开始,电影人试图借助摄像机把握住自身之外的世界,铭刻流动的时间。摄像机拍摄下一系列的格和静止的画面,投影到二维平面的荧屏之上,借助视觉暂留和完形心理,使观众看到连续性光线与动作形成的立体而运动的幻觉。为了保持、维护这幻觉使得观众沉浸在电影的白日梦中,电影人借鉴戏剧家演出的经验,处心积虑地竖起一堵“第四面墙”:“演员要表演得像在自己家里那样,不去理会观众的反应,任他鼓掌也好,反感也好。舞台前沿应是一堵第四面墙,它对观众是透明的,对演员是不透明的。”[4]在电影设定的时空内,剧中人物在封闭的故事中交流、行动,但他们不能与观众交流。“如何做到不与观众交流,最基本的就是参演者不直视摄影机。因为一旦直视摄影机,创作者在银幕上小心营造的空间幻觉就会跟观众的真实时空发生混淆,导致空间幻觉瞬息断裂崩塌,这在传统的电影语法中是严格规避的。”[5]
一直以来,绝大多数故事片都在规避“穿帮”的镜头,那些固定或移动镜头边框所框住的人与物必须符合故事假定的时空,所有拍摄时与剧情无关的人员,所有拍摄时动用的设备,都不得“串入”画面之中。为了做到这一点,场记、服装师、道具师和副导演等都协助导演完成这一工作。按照罗伯特·艾伦(Robert Allen)的说法,所有电影的生产类型都可以分为三种不同层面的控制:拍摄前、拍摄中和拍摄后的控制。大多数好莱坞影片在影片拍摄的各个阶段都存在控制和操纵,“在某些情况下,一个电影制作者可能宁愿放弃对于发生在摄影机前的事件(即所谓亲电影事件)进行设计的控制权,而保留对怎样记录该事件和怎样剪辑记录该事件的影片的控制权。……我们假定,纪录片制作者可以决定相对于动作而言的摄影机位置、所用镜头的型号和剪辑方式,但却不去控制亲电影事件。”[6]反对故事片过多染指而促成封闭性、戏剧性事件,维尔托夫主张“在抛弃了摄影棚、演员、布景和剧本之后,他们就开始坚决地清理电影语言,让它跟戏剧和文学的语言彻底分家”[7],因此,要出其不意地捕捉生活,以此辑入生活中最典型、最有用的东西,以之组成一个有意味、有节奏的视觉顺序和视觉段落,从而体现“我见”的实质。
说到底,纪录片就是拍摄者运用“电影眼睛”,将“我见”奉献给潜在的观众,用叙事学的术语即我呈现“我见”给观众的你看。这里的“我见”明显有拍摄者的选择、视角、排列与剪辑,背后贯穿着拍摄者的认识、理解、倾向、态度和情感。在维尔托夫看来,“我”借助上天入地的、比人类肉眼还灵敏的机器眼睛,可以制造视觉奇观,可以发现真理。遥承对设备的热情赞颂,巴赞认为摄影所用的透镜,在原物体与再现物之间自动生成影像,“摄影机镜头摆脱了我们对客体的习惯看法与偏见,清除了我的感觉蒙在客体上的精神锈斑,唯有这种冷眼旁观的镜头能够还世界以纯真的原貌,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激起我的眷念”[8]。摄影机不需人加以干预、参与创造,破天荒地“有了不让人介入的特权”,可以“把客体如实地转现到它的摹本上”。因此,为对抗爱森斯坦式容易露出斧凿之痕的蒙太奇,他推崇景深镜头和长镜头,并提出“完整电影的神话”。“这是完整的现实主义的神话,这是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影像上不再出现艺术家随意处理的痕迹,影像也不再受时间不可逆性的影响。”[9]在这样的思路下,电影不是我呈现我之所见,而是“不让人介入”的自动呈现。(www.xing528.com)
观念上冷眼旁观并消除艺术家的痕迹,技术上又因为16毫米轻便摄像机和可移动录音设备的出现,再现现实的这面镜子磨得铮亮而不染纤尘,可以巨细无遗地反映镜头前的物理现实,最终形成的影像俨然清澈透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直接电影可谓实现了巴赞的梦想: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德鲁小组(Drew Associates)的拍摄摒弃解说,没有采访,排除剧本,放弃介入,他们将摄影机称作“墙壁上的苍蝇”。直接电影强调不干预,不控制,假装摄影机、拍摄者不在场是直接电影孜孜以求的效果,但在实际拍摄过程中,摄影机的存在使它前面的事物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这却是直接电影实践中无法回避、理论上难以自洽的难题。《灰色花园》(Grey Gardens)中,小伊迪有些爱上摄影师而神采飞扬。这一案例充分说明,直接电影所标榜的手法只是一种理想,摄影机的存在改变着事物的状态、人物的关系乃至事件的流程。“霍桑效应”和随之而来的伦理困境,启发人们思考,刻意隐藏创作者在场的影像并不必然“透明”地反映客观的现实。
直接电影的创作者们只是在一旁俯瞰与偷窥,隐身的“我” 虽然在拍摄前不控制、不操纵,但在拍摄中间难以避免对拍摄对象产生程度不一的影响。拍摄者可以在剪辑中消除所有因介入而发生改变的镜头,从而给观众带来澄明而催眠的效果,但是,躬身自问,与其想方设法地抹除在场的痕迹,不如大大方方地呈现“相遇的真实”。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