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苍穹下》中关于儿童的视野设定非常明确。在城市间流动穿梭的人群中,只有儿童能看见天使,他们或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或在校车巴士上指向天使的方向,这是一个寓言式的开场。对文德斯来说,儿童才拥有“理想的视野”[20]。他在影片开头对唯一驻足的小女孩的设定,即通过孩童视野开启天使视角的用意,也在于此。段宇洋认为,文德斯是借用画家爱德华德·加埃特纳提出的“童年宝藏”概念来描述视觉体验中的孩童经验:“童年获得的视觉体验,将成为每个人在余生中观察与体验世界的基础。儿童的眼睛是纯洁的,他们不带任何成见的好奇才能真正‘看见’ 世物。”[21]颇具意味的是,对本雅明影响颇深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抒情诗人”、法国现代诗人波德莱尔(Baudelaire)也曾表达过相似的童年观念,他认为童年经验对一个具有艺术天赋者来说,犹如创作的富矿,艺术创新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成人立场上对“童年视野”的回眸反思与加以善用。因此,他在《人造天堂》(Les Paradis artificiels)中宣称:“天才不过是有意的、重获的童年,这童年为了表达自己,现在已获得了刚强有力的器官以及使它得以整理无意间收藏的材料的分析精神。”[22]
即是说,天才的艺术家不过是能够运用成人能力的童年经验丰富者,天才的艺术作品就是将童年经验重新发掘并加以分析后的产物。童年被视为原初心灵经验的收纳时期。对此,一方面,可将其理解为孩童视角对于艺术创新的重要意义,即具有成年经验的艺术家若能打破世故的常规,延续童年时期的认知欲望,对周遭惯常事物始终抱有赤子好奇,就能将其转换为创作潜力,迸发出无可比拟的艺术能量。另一方面,波德莱尔强调再宝贵的童年经验若没有“刚强有力的器官”的挖掘和提升也会遭到埋没。所谓“刚强有力”指的是成年者的智识能力,毕竟孩童时期的孩童并不会为自己的纯真视角而窃喜,他们只会视之自然。换句话说,拥有了比孩童时代更为出色的分析能力和阐述能力的成年人,若能将“无意间收藏”的童年经验加以利用,让“童年经验”通过更为成熟的表达能力来“表达自己”,就是波德莱尔口中的“有意的、重获童年的”的艺术天才,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能够保持与外物敞开沟通的童年视角,这也是本雅明多次提到的“原初心灵能力”。
除了影片开头发现天使的孩童群像,在正片开始之前,孩童诗歌就已经作为影片复沓呈现的旁白出现了,那就是同时为本片设计诗性对白的奥地利著名诗人、作家和剧作家彼得·汉德克的诗歌《当孩子还是孩子时》:
当孩子还是孩子时,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盼着涓流成河,河汇成江,
水洼如海。
当孩子还是孩子时,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孩子,
他的眼中万物皆灵,(www.xing528.com)
而万灵如一。
当孩子还是孩子时,
他对世事毫无城府,
盘腿而坐,跃出沙滩,
前额乱发飘扬,
拍照时绝不挤眉弄眼。
……
汉德克的这首歌不仅贯穿电影始终,而且与孩童的救赎寓言紧密相连。在这里,与诗歌中“盘腿而坐,跃出沙滩,前额乱发飘扬”的形象紧紧相扣的,出现在天使达米尔(Damiel)所表达的“试着粗蛮放纵些”的愿景里,这可以视为孩童作为前现代原初精神的外在表征。观者大概都会记得那段有趣的旁白:最终,厌倦了无限与超越的天使达米尔对人间尘寰生出向往并决议付诸行动。他这样描述坠入人间后的初体验:“在早餐的时候我进入餐馆,人们会给我一个座位,然后我脱掉我的鞋子,扭扭我的脚趾,我拿到一份新的报纸,油墨污染了我的手指。”这里复现的“脱掉鞋子,扭扭脚趾”的描述,与电影开始不久时达米尔就提到过的“试着粗蛮放纵些,……至少也要感受一下,脱去两脚上的鞋子,光着脚搓来蹭去的感觉”的对白形成直接呼应,而这里的粗蛮与放纵几乎是孩童的特权,是孩童行为的测写,是追求实效的成人世界里常遭鄙夷的幼稚病。同时,“给我一个座位”“拿到一份新报纸”等日常资本主义世界里的司空见惯,在初入人间的天使达米尔眼中弥漫着新奇与欣快,这同样可以视为对孩童视角的模拟,对日常中被约定俗成的惯常性遮蔽的“涌出于大地”之万物的去蔽和重启。天使,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救赎希望,它不是废墟中理所当然的弥赛亚能指,而是坠落人间的,为自己拥有肉身虽流血却雀跃的,尤其是发出要试着如孩童般“放纵野蛮些”宣言的片中天使达米尔,才真正带有救赎意涵,指向原初的伊甸园,构成源初本真性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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