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越来越接近,机场的跑道出现了。轮子着地、轻微地跳了一下,再碰地、向前滑动,马达吼叫,飞机慢下来,拐了个弯,在机场大楼前停住了。
我终于到了。
解开安全带,把冬季大衣搭在臂上,提起手提箱,我便从那拥挤的甬道走向机尾的出口。
那些非洲空中小姐向我微笑点头。
“先生再见,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我回答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狭窄的扶梯,热气迎面扑来,我为之一怔。烈日当头,我跟着其他旅客一同走向机场大楼。
在飞机与大楼之间的半途中,站着一位少女,仔细地留意着每一位经过的旅客,好像要找一个什么人。她穿着空中小姐的制服。忽然,她向我走近一步,并且喊出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会认得我呢?”我问她。
“我在你一本书的封底里见过你的相片。我是米丽安,曾写过一封信给你。”
米丽安?我尽力搜索我的回忆。
“我有没有给你回信呢?”
“有。你告诉我,一个订婚的破裂,比离婚的害处要少。”
现在我想起她的信了。我把手提箱放下,仔细看着米丽安。她个子很小,脸面姣好,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灵活地闪动在她那智慧的前额下面。她那深黑色的长发,几乎是蓝黑色,在脖子后面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
“你信上说,”我微笑地说,“你担心你对未婚夫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能使你们结婚的程度。”
“但你说我应当顺从自己的感情,因为女孩子通常要比男孩子敏感一些。”
现在我完全记起她的情形了。她比她的未婚夫大一岁,教育程度高四年,薪水也比他多,因此她感到很困惑。
“但是,你看我又怎能把他甩掉呢?他爱我,在某些方面我也爱他。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感觉到底是怎样。”
“不过米丽安,这里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们一边谈一边去办护照检查手续好吗?”
她帮我提着我那笨重箱子的一个把手,我自己用右手提着另一边,把公文包夹在左边腋下,我们就一同向大楼走去。
“对不起,”她说,“我一定要跟你谈谈。当我们的牧师告诉我,你只能在这里逗留四天时,我就决定要在别人见你以前见到你。我在航空公司工作,所以才能够进到这里面来。”
“你是但尼尔牧师教会的成员吗?”
“是的,他也来接你了。行李经过海关检查以后你就可以看见他了。”
我们排队等候护照检查的时候,她还想和我继续谈话,我看她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同时她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这样唐突地来找我,所以我也不愿意使她失望。
“米丽安,为什么你会在对那位青年没有比较深的认识以前就和他订婚呢?”
“在我们的国家,如果不是订了婚,我们就不能和一个男孩子谈话,或是跟他出去。我们是不能交男朋友的。在你的书里,你说除非两个人已经非常熟悉,否则是不应当订婚的。但是我们如果不订婚,就没有办法可以彼此认识。”
轮到我把护照交出去了。
“你是不是观光客?”那检查员问我。
“我是被请来作几天演讲的。”
“关于哪一方面的演讲呢?”
“婚姻问题。”他瞟了我一眼,不再盘问。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戳子。
米丽安和我走到领取行李的地方去。
“假如我离开他,他说他会自杀。”
“自杀?你想他当真会那样做吗?”
“我不晓得,但是我怕他真的会那样做。”
“也许我能跟他谈一谈。”
“那最好不过了,他今天晚上也要到教会去。”
“那么散会后你可别忘了介绍我认识他。”
“谢谢你,”她如释重负地说,“太谢谢你了。”她的声音显示出她像是放了一万个心。我想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机也无非是想要安排我和她未婚夫的会面。
我的箱子来了,米丽安跟那查关员用土语讲了话,他便挥手让我们通过了。
门开了,我们走进接待室。
但尼尔牧师上前用非洲的礼仪握了我的双手,然后又拥抱我。
“欢迎,”他说,“我们十分欢迎你来。”
“是啊,我总算来了。”我边说着边把我的公文包放下了。
“我真高兴你能到这里来。让我先来介绍我的太太,爱丝特。”
他转向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聪慧、年纪35岁左右、站在他身旁的女子。爱丝特穿着一件印着黑图案的墨绿色衣服,头上系着一条黄色的头巾,左臂抱着一个婴儿,右手牵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
她把男孩子放下,用右手像西方人一样和我握手,并且略带羞涩地脸向旁边看。
“欢迎你到我们这个国家来。”她说。
那男孩用好奇的眼光瞪着我。
当我俯身去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却躲到母亲后面,双手抓住她的裙子。
“我们看见你下飞机,”但尼尔说,“我们在一楼的餐厅里。你刚到,才过一分钟便开始工作了。你和米丽安从前就认识吗?”
“不,我们只是通过信。她是在一本书的后面看过我的照片,才能认出我来。”
米丽安这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向我们告辞,因为还得回去工作,同时她说晚上一定会到教堂去。
我们走出机场大楼,到前面的停车场去坐但尼尔的车子,那是一部德国车。
爱丝特带着小孩坐在后面,但尼尔和我坐前面。
“但尼尔,我们第一次会面到现在有多久了?”
“刚好两年。”
我和但尼尔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在一个国际会议中。当时他就邀请我到他的教会去演讲,但是我因事直到现在才能成行。
我们在静默中行车,后来我才试着将自己的心情告诉他。
“我有点担心今天晚上的聚会,但尼尔。我好像毫无准备一样。我希望在我能够对你们的风土人情有多一点的认识以后再对他们讲话。”
“假如你只能逗留四天,那我们今天晚上一定要开始。”
我也有同样的看法。
“这是你头一次到我们这个城市来吗?”他问。“是的,真不幸。我去过其他非洲国家,但从来没有到过这里。我对你们的风俗略有所知,可是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特别的问题。”
“这也可能更有利,”他闪了一闪眼睛说,“我们的年轻人非常渴望能向你领教。”
“那些老年人呢?”
“他们有些反抗。他们认为教会不必讨论婚姻,有关两性的事他们是从不敢谈的。我想在非洲各地大都如此,在美国或欧洲是怎样的呢?”
“基本上也是一样,基督徒羞于谈论性的问题,而谈这问题的多半不是基督徒。”
“无论如何,我看你要小心一点,尤其这是第一次演讲,最好少提到性。越简单越好,少用一些抽象的名词,同时最好用短的句子去述说,那样我才好给你一句一句地译出来。”
“好的,我会尽量这样做。你们教堂里有没有黑板?”我说。
“我可以替你预备。”
这时候我们已经抵达市区中心,除了人以外,和欧美的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人行道、霓虹灯、银行和保险公司的大厦、旅馆、餐厅、旅行社、超级市场——以及熙熙攘攘的车辆行人。
“你家中各位都好吗?”爱丝特问。
“谢谢你,他们都很好。”
“你有几个小孩呀?”
“五个。他们都比你的大一点。”
“你出门他们不会难过吗?”
“他们都想跟我来。有四个孩子是在非洲出生的,他们觉得这里才是他们的老家。”
“师母会来吗?”
“我盼望周末她能到。”
“太好了!”
我开始想念我的妻子。假如她和我一同来,今晚的场面一定容易应付得多。我越想到她就越觉得寂寞。
“我们本来是想请你到家里来住的,”但尼尔向我解释,“但是最后我们决定还是让你住旅馆。我们家里不太安静,一天到晚都有客人;另外,可能有些人愿意和你谈话,却不愿意到牧师住宅来。”
“我也愿意住在你们家,”我回答说,“但是我也理解你们的用心。”
“你今天可以来吃晚饭吗?”爱丝特问。
“谢谢你,爱丝特。但是恐怕来不及了,我需要换套衣服,我还穿着冬天的衣服呢。”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但尼尔请客从来不事先告诉我的,我也无从知道他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家吃饭。”(www.xing528.com)
在车里有片刻紧张的沉寂。
我们在一间旅馆前停车,爱丝特和孩子们留在车里,但尼尔陪我进去。我登记以后,他送我到我的房间。那是一间整齐的单人房:有床、书桌和电话,窗前有客厅的设备,沙发、椅子和小桌,一应俱全。房间的气氛不错,很适合谈话。
“我恐怕不能来接你去聚会,”但尼尔说,“但是我会派一位教友来接你。”
“我真希望你能留下来,但尼尔,也好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该讲些什么。”
但尼尔愣了一下,然后他直望着我的脸:“上帝会指你该讲什么,他要你讲什么你就照讲吧!”说完他便走了。
他真是一个好的协谈员,我这样想。但愿自己能对他的教友有所帮助,像他现在帮助我一样。
我走到窗前向外远眺。我的房间在四楼,所以可以望见四邻房子的屋顶。我在飞机上已经看见了,现在它们显得更近,非常的近。我住在一个房顶的下面,我这样想:并不是在上面,而是在下面。
我冲了一个澡以后,换了衣服。然后我把第一讲的讲章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摆在书桌上。
我开始念,但是好像毫无意义。
忽然电话铃响了,那是旅馆的接线生。“请等一等,有外线找你。”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开始跟我说话。
“我在报上看到你今天晚上要讲婚姻问题,是不是呀?”
“是的。”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离开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一定不对呢?”
这是多么难回答的问题呀!我这样想。然后我问她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他不肯和我结婚。”
“我以为他是你的‘丈夫’呢。”
“我们是同居的。他说‘你跟我住在一起就等于我和你结婚了。’但我们并没有举行婚礼。他常常答应要和我举行婚礼,却总是延期,所以我是‘结了婚’又没有结婚,我也弄不清这算是什么,到底怎样才算是结婚呢?”
“你们同居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你们有没有小孩呢?”
“没有,他不要孩子。”我也猜的到其中的问题。
“他对我很好,”那声音说,“他供给我的学费,早上送我去上学,晚上又来接我。”
“他送你上学?你今年多大了?”
“我22岁。我父母没有让我念书,所以我现在才上学。”
“你的父母住在哪里?除非他安排跟你结婚,你就不回去了吗?”
“不是的,因为我父母不赞成我和他结婚,所以我们同居以后,他们就把我赶出来了。”
“他们为什么不赞成呢?”
“他是欧洲人。”
那就可以解释好几件事:他收入不错、不要小孩、而需要“自由”的爱。
“看来你真的是进退两难了。你可不可以到我这里谈谈呢?”
“不行,他不让我出去的。他从来不许我一个人出去。”
“你为什么不把他带来呢?”
她笑了,“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来的。”
“你今天晚上可以来听我的演讲吗?”
“我今天晚上有课,而且他也不许我到任何礼拜堂去。”
“你周末都做些什么呢?”
“就待在家里。他出去的时候,总是把我锁在家里。”
“他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他也从来不告诉我。”
我真是欲语无言了。不久我又听见她的声音:“那我该怎么办呢,牧师?我能做些什么呢?”仍然是那个老问题。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至少也能为我祷告吧?”
“祷告……你是基督徒吗?”话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了。那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我父母是回教徒,但我进过基督教学校,因为村子里没有别的学校。”
祷告?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在电话里祷告过,更别说跟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共祷了!
然后我想:这又有何不可呢?我是否见过她或是认识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上帝不是早就看见她、认识她,像他看见我、认识我一样吗?假如我们不能在这个旅馆的房间见面,那为什么不到上帝面前相会呢?
于是我开始祷告。我说我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求上帝给我们一个解决的办法。我说“阿们”以后,她便把电话挂断了。
我被房间里的寂静包围着。望着眼前的讲章,我感到茫然无助。那上面的话,好像和生活毫不相干一样。
忽然我想起来,我忘了问这女孩子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多大的疏忽呀!我不能再和她联络了,她会不会再打电话来呢?
电话铃又响了,我急忙拿起听筒,私下期望是她再来电话,但说话的是接线员。
“楼下有一位先生在等你。”
我把讲稿塞进公文包里,便下楼了。一位年纪30出头、风度翩翩的男子,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西服,自我介绍说他是摩利士,是来接我去演讲的。
“你结婚了没有?”我问他,以开始我们的谈话。
“还没有。”
“你有多大年纪了?”
“34。”
34岁还没有结婚,那可能是什么原因呢?我心里想。摩利士跟着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死了,我要照顾母亲,而且我想先要完成教育,好找个称心的工作。我现在是一个建筑公司的业务经理。再说,找个女孩子结婚,也不容易。”
“为什么那样难呢?”
“认识就不容易,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和一个女孩子约会。”
“你心目中有人了吗?”
“有的。”
“她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
“为什么?”
“我只能在公共汽车里跟她碰面。我知道她早上搭哪一班车上学,我就也搭那班车。”
“她有多大?”
“不晓得,我猜最多不会超过16岁。”
我倒吸了一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一个相貌堂堂、人品出众的绅士,又有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竟然在公共汽车里想打一个年轻女学生的主意!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年轻的孩子作对象呢?”
“年纪大的,如果不是被人糟蹋过,就是已经结婚了。你认为我这样不对吗?”
“可是你得想一想,你60岁的时候,她才42。”
“对了,也许我该想到这一点。”
“我们是直接去教会吗?路很远呀。”我说。
“我是绕着路走,好叫你认识我们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摩利士回答,“这一带是我们的红灯区。”
我们已经离开了市中心,在这一段没有铺过的道路的两旁,有无数用草做房顶的小泥屋,想必有成千上万的人住在这个区域里。
“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去作娼妓呢?”
“很多是因为婚后没有子女而被丈夫赶出去的不孕妇人。”
“为什么她们不能生育呢?”
“医生说多半是因为她们从丈夫那里感染了性病,而她们的丈夫又是从娼妓那里感染得来的,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有些寡妇却以此谋生,好使她们能保有自己的儿女,如果她们再嫁,儿女就要归给亡夫的家人。”
我们在无言之中通过了那个区域,再走上一条铺平的大路,不久就在教堂门前停下来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会众已经在唱诗了。全堂爆满,男女左右分席。摩利士领着我从中间的甬道前行的时候,有些人好奇的回过头来看一看,但是多半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但尼尔坐在头一排,指点我坐在他身旁。
他给我一本赞美诗,也把他们正在唱的一节指给我看。我可以读出那些字来,可是不懂字的意思,还好调子是很熟的,所以也可以跟着大家唱。在我还没有对会众讲话以前,可以和他们一同做点什么,确能使我觉得很快乐。
唱到最末一节的时候,但尼尔把唱诗本合起来,吩咐我先走,我走上了讲台,他跟着我走上去并且站在我的身旁,准备为我翻译。
他们唱到最后一行的时候,我得到一个对听众的印象:在前面的几排坐着不少年纪比较大的人;但大多数的听众都是年轻人,他们坐满了后面的座位,并且坐得很密。他们头上的茸茸黑发,使我想起一条丝绒的地毯。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我们,我把《圣经》章节附耳告诉了但尼尔。他把他的《圣经》打开了,我也打开我的英文《圣经》,开始讲。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