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福脸谱：表情的艺术探索

人物的善恶可以观之以神态、表情，而表情却不仅仅表现善恶。比如喜怒哀乐惊怕愁这种种表情并不专为恶人或专为善人所有。钱金福的脸谱艺术创造更重要的是对角色表情的刻画。在刘曾复对钱金福脸谱的介绍中，多帧讲到角色的神态、气质。如:《宁武关》李虎脸谱“显得神色阴森、貌相凶猛”，张飞脸谱“像瞪目神气”，杨林脸谱“显得鹰鼻鹞眼，但又很老”，颜佩韦脸谱“便于显示脸上的忧愤神情”。^[8]下面，透过以上勾脸的舞台效果，进一步发掘钱金福脸谱表情性的创作原理。

刘曾复先生介绍，钱金福直眉直眼窝的三块瓦脸谱是其勾脸的基础，而直眼窝三块瓦脸谱又分尖、圆两种不同形式。^[9]这里，不同其实就是表情之异。尖眼窝的眼角与眉头尖角均稍稍上挑，相应地，两个鼻窝头相向内抠；圆眼窝的眼角呈圆形，眉窝尖依眼窝圆头顺势下垂，鼻窝头也不内抠。对此介绍，我初不以为意。但在我试着按照尖眼三块瓦那样耸起眼角眉头的同时，两个鼻翅便有紧皱感。我这才恍然而悟:此武人示威状也。饰演托塔天王一类角色，必时时做出威勇表情，久之，眉眼鼻之动便累积加深“力的和谐”印象。这印象所生成的肌肉记忆就下意识地指导了脸谱勾画的调整与变化。这应该是脸谱创新的一个途径。与此相对应，马谡脸谱因五官没有任何一处用力，直眉窝、圆眼窝、直鼻窝呈现的是松弛的自然状态。马谡与天王脸谱表情的区别，说明钱金福设计这两个脸谱时是依据两人职业和性格的:托塔天王是威严的天兵统帅，马谡是儒雅的文职挂帅。从天王脸谱的创新可知，钱金福是在力求简明中进行了微妙的表情刻画的，唯其简明才更能显见人物神态。从钱氏手绘鲍自安脸谱与舞台鲍自安脸谱的比较，也能看出钱金福对老三块瓦谱式的创新:鲍自安舞台脸谱眼角改手绘的略挑为大挑，凸显了老年尚武之人的倔强神态，又把手绘鲍自安眼窝下沿的方圆形改造成圆形，以状老年人松弛下垂的眼袋。由此可见，钱金福对脸谱的继承与创新并不截然分开，当继承时有所用心、有所揣摩，并有所改造，创新就在其中了。

钱金福还有一种大尖眼窝的脸谱格外生动，比如《宁武关》李过(李虎)脸谱。这个脸谱深富表情，并引起表情理解的异见。幸运的是，净行大家郝寿臣先生对此异见发表过精彩的辨析。这一辨析一方面说明郝寿臣对脸谱神态的重视与揣摩，另一方面确凿无惑地旁证了钱金福脸谱是具有表情性的。请看寿臣先生的辨析:“有人谈到钱金福先生勾的《拜恳》的李虎脸谱也是个低落眼梢和哭眼窝的样子，和项羽脸谱的眼窝非常类似。这样说来，就不能够把项羽脸谱说成是仅有的哭像了。我愿意指出，李虎的脸谱勾的眼角比项羽脸谱的眼角更高耸。项羽勾的是‘哭鼻窝’。李虎是很窄小的‘立鼻窝’。如果结合表演去体会，李虎的脸谱是张口皱眉的怕像和眼梢低垂的悲像。”^[10]

而笔者也被钱金福的一帧剧影强烈震撼。此即钱氏与余叔岩合演的《定军山》，钱金福饰夏侯渊。每次观此剧影，夏侯渊那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态迎面扑来，不禁击节叹赏。曾复先生已道及钱氏此谱演化来由，创新性堪称典范。笔者在此试析其表情性。钱金福夏侯渊脸谱采十字门谱式，额瓦的缩窄为眼窝、眉窝的动态化腾出了地方。这个脸谱里，夏侯渊眼角连同眉头部位肌肉大限度往上提吊，眼部呈一角在上、两角在下的大三角形，这正是人在极度惊恐时的眼神。而低垂的眼梢由于眼睛极度向上提吊而被撑裂。两腮卷纹是吓得张大嘴形成的肌肉变化。倒是一双花眉窝由额部两侧垂下，初颇不解。久而试做惊吓状体验之:则高吊眼，大张嘴之际，眼梢之裂、腮部卷曲一一再现矣；同时两眉头往上直通额部有拉紧感，正是这拉紧感为夏侯渊脸谱的眉窝确定了位置。这种得于舞台表情体验的大惊失色就比生活观察来得更生动，更传神，甚至令人似乎能听到夏侯渊眼见黄忠大刀挥向脖颈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当然，《刺虎》李过脸谱直通额顶的大尖眼窝和高眉窝与夏侯渊脸谱异曲同工，同样得自舞台表情体验。(www.xing528.com)

疑问随之而来:难道刹那间的神态定格，可以作为角色在一出戏中的恒常表情吗? 与此相同，《宁武关》《刺虎》中李过勾脸的愁怕相，《黄一刀》里姚刚的大怒相，《别姬》项羽的大哭相等均是剧情发展到某一时刻才有的情绪反应，这些角色刚出台不该如此呀！在此做三点释疑。第一，中国戏曲特点之一就是“戏”，戏即非真。不说所列不合理的勾脸，即使勾得合理的脸谱，可以不卸妆去菜市场买菜吗?事实上京剧里专诸、姜维、曹操等许多脸谱就并无极端表情，而是或忠，或勇，或奸的性格神态。但它们也仍然是间离效果下的合理。第二，这些极端表情的脸谱伴随角色表演始终，可以预言和暗示人物的遭遇和结局，制造戏剧悬念。第三，伶人以瞬间极端表情勾脸是渲染舞台气氛的大写意。不拘细谨的不合理并不产生破坏观剧的作用，因为剧情演绎过程里观众并不细辨脸谱。倒是关键时刻来临，伶人为此时刻设计的勾脸神情即会随表演高潮产生格外强烈、格外震撼的效果。

当然，上列只是个别脸谱，不是所有脸谱都适合勾画极端表情的，比如张飞脸谱。京剧舞台上，张飞脸谱是爽朗大笑神态。但张飞性格暴躁，不宜勾单一、纯粹的笑脸。饰演张飞的艺人尝试勾画亦笑亦怒的脸谱。远有郝寿臣于眉头部位夸大一对鼓形纹，可随眉弓肌肉运动上下移位，助增怒容表演；近有吴钰璋将立柱十字勾在眉弓，眉头暴缩暴张之际，沉眉怒目之状立见。对比之下，钱金福张飞脸谱却不笑反怒。几乎所有扮演张飞的艺人，勾脸都画窄眼角笑眼窝；独钱金福勾无眼角的圆头眼窝。圆头眼窝是瞪眼的样子。钱金福和杨小楼留有《长坂坡》剧影，钱金福张飞勾脸显然是生气状。这是符合当阳桥张飞与赵云交接的特定情境的。但这个脸谱不是如此简单:眼窝弯曲，眼梢下垂，显然也是为笑容设计的。那么这无眼角大圆头能变成窄眼角吗? 钱金福脸谱好像有什么秘笈。最终，笔者找到这个秘笈——和郝寿臣运动鼓形纹、吴钰璋运动十字纹一样，闭眼接瞪眼。郝寿臣、吴钰璋的张飞脸谱，在闭眼时，鼓形纹、十字纹下沉，显现怒容；瞪眼时，鼓形纹、十字纹上扬，复现笑容。钱金福的张飞脸谱，瞪眼时，无眼角的大圆头呈怒容；闭眼时，大圆头消失，变为窄眼角、笑眼窝。为验证这一秘笈，笔者将拇指、食指分放圆头上下沿位置(即扮演者上下眼眶)，只要紧闭眼，两个指头就会碰到一起。闭眼接瞪眼或瞪眼接闭眼是花脸演员经常运用的表演方式，可知钱金福脸谱的秘笈就是“能动地显示表情”。秘笈就藏在最一般的表演方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