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对“悬梁刺股”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对“学海无涯苦作舟”也都认同,“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更被劝学者津津乐道,尽管后人对此的理解早已偏离了这句话的原意。这句话的本义是,你只管读书,不要去想书外的名利,这些东西自然会有的。讽刺的是今人还以名利为目的,学习反倒沦为博取名利的工具。
其实学习是人的天性,学习的过程就是生命成长的过程,具体来说,就是一个人实现潜能的过程,是他(她)学会与自我相处、与他人相处的过程,是心性澄明的过程。简言之,是学习成就了人。不难判断的是,看成就了眼睛,走成就了腿脚,手工劳动成就了手,精神生活成就了灵魂。但这个成就只是一种“接入”,即对深植于人天性中的种子的激活。“最高的教育理想,不是在教其人之所不知不能,更要乃在教其人之本所知所能。”(钱穆语)这是假设的理想化的教育目标,而学习则是人的“自为”,本真的学习或者说基于人的本质意志的学习,就是实现人之本所知所能的潜能。学习的动因深植于人的具有生长期待的植物性生命、具有活动期待的动物性生命和具有精神生活期待的心灵之中,学习是过程也是目的,这是学习的生命性价值。
教育所包含的每个因素,都能够为个人提供智力的、艺术的或精神的食粮,并且成为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但从对应角度来看,它仍是外在的。如果它不适合接受者的能力和创造力,那么,所教的任何内容,无论它是多么重要和有价值,从教育的作用看,都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提供同样的教育机会,恰恰是不可能平等的,因为人的潜知潜能及其实现过程是个性化的。终身教育提出之初,就是以改革教育为前提的,而不是延长教育。唯有学习与人的生命相始终。因此,重要的是通过教育改革,帮助学生发现他们的才干,并最大限度地激发他们的潜能和今后对学习的持久热情。园丁能从获取种子得到一种植物的品种,他能使深藏于该植物种子里面的生命倾向、它的颜色、形状、花和果生长出来,盛开并凋谢。植物的养护与植物的部分命运,有赖于园丁对寓于植物种子的必然性中的可能性的眼力,但植物存在的基本形态、过程、阶段、方向,却不是园丁力所能及的。人们将教师喻为园丁,暗示着教育只是外力,生命成长力即实现自身潜能的学习力则是内力。
本真的学习是人的一种自觉运动。霍布斯将自觉运动的内在开端通称为激情。“一般来说,所有激情都可以用直叙式的语言来表达。如‘我爱’‘我怕’等等;欲望与嫌恶所用语言是命令式的,如‘做这个’‘不许做那个’等等;但求知的欲望却有特殊的表达方式,称为疑问式,例如‘这是什么?’‘什么时候会?’‘为什么这样?’等等。”[35]求知的语言是激情的疑问式的语言,这说明学习的状态发生了,这是人的一种主动性的生命状态,一种开放、投入的状态,一种消化、吐纳的状态,一种变化、向上的状态。对于人的生命状态而言,学习从发生到结束的过程,就是一种始于好奇的“开放—投入—吐纳—变化”的过程;对于人的天性实现而言,学习是一种由内而外和由外而内的过程。本真的学习是学习者的一种自觉行为,一种自然的过程,并不需要人的理性匡正和教育引导。但人的植物性生命中禀性(食、色)和由“经验返先验”(杨国荣语)的社会习性,却需要理性和教育调适,这可能是学习者的非自觉行为,一种人造的过程。
人比动物更善于如何创造并运用工具的学习,这是人与动物重要的区别。人能够制作工具,动物也能制作简单的工具。关键还在于“人能够创造度”(李泽厚语),即不断地试错、调整、改进,使工具精益求精并更新换代,以至于今天人可以凭借工具上天入地、远程通信。人对于工具的试错、调整和改进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以上只是人获取与运用知识的素质和特性。但人之所以为人,即人与动物更重要的区别,还在于人更善于如何建构并遵循道德的学习。人的“实际锻炼(引者注:指人的学习实践)的可能性虽然受到素质的制约,而且成功也是迥异的(引者注:指成功的方面与程度)。但是,一种弱的素质通过强有力的实际锻炼至少可以与一种虽然很强然而锻炼得很糟糕的素质并驾齐驱。这适用于掌握某些特殊技艺和劳动效益的素质,也从根本上适用于某些特定的举止、行为和思维素质,人们习惯于——在这一点上叔本华的理论与传统的观点是一致的——区分知识的素质和特性以及道德的素质和特性,它们作为灵魂的素质和特性(即在身体的素质和特性之外)是分化有别的。但是同时,前者(知识的素质和特性)也完全被理解为能力,只有后者(道德的素质和特性)才被理解为好感或反感”[36]。于是,学习指向是提升人的总体素质,一旦发生素质断裂,或能力受到压抑,或欲望失去约束,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要避免这样的后果,学习仍然是不变的选择。因为学做人才使人成为人。所谓学做人可分为三个层面:一是“做人为己”(这里的“为”读第二声,成为自己的意思),即做自己、实现个性潜能;二是“推己及人”,即尊重他人,把人当人;三是“助人自助”,即人在群体之中的相处之道,相互支撑方为人。终身学习的过程就是终身学做人的过程。孔子以为,所谓好学,不仅是学知识技能,是“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学知识技能只能成“器”,“器”是用来载“道”的,“君子不器”,即君子是人不是工具。(www.xing528.com)
学习深植于人的本质意志。滕尼斯发现,人的内心或者本质普遍具有“求生欲望”“事业欲望”“创造的欲望”。在实现这三种欲望的学习实践中,难度最大的是“创造的欲望”。在这里包含着选择意志的要素,我们可以把本质意志作为天性区别开来,即指人的天性里的“善恶”“性情”与“良知”。单纯以人的理性作用的学习,是社会化的结果,基于人的选择意志。一个人倘若受到“坏社会的影响”,“悟性”既会成为他的学习追求也会支配他的学习。“悟性”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拥有,是对利己与否的一种判断、权衡的能力,并以此支配自身的社会行为。滕尼斯说:“一个人可能怀着拥有和利用关于事物的一般的或可能的进程的认识和看法——不管它们是否可能由他确定——因此也是认识自己和外人的相对立的(因此是应该克服的)或有利的(因此是应该争取的)力量或权力,我把这个认识和看法称之为他的悟性……因此,悟性作为自我判断,也同样用他的谴责来对待自己所做的(实际的)蠢事,他会自责,正如良知也责备自己的所谓丑行一样。前者(‘悟性’)是选择意志的最高或者最富有才智的表现,后者(‘良知’)则是本质意志的最高和最富有才智的表现。”[37]显然,在滕尼斯看来,基于选择意志的学习,得出“悟性”;而基于本质意志的学习,则受到“良知”的约束。良知出自人的天性,属于一种“内评价”,与“中意”“习惯”“记忆”相联系;悟性受社会功利左右,需要一种“外评价”,与“财富”“权位”“名气”相结合。如果说良知是不用争的,那么悟性则深谙竞争之道。这场竞争的残酷性在于获得的结果是永不满足,但竞争的对手却是具体的直接的,它就是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的左邻右舍。竞争重构了同辈文化,丛林法则将每个人变成孤寂的原子。这是一场一个人对一切人的战斗——获胜的却只有精致的利己主义和精明的表现主义。(钱理群语)
学习与人的生命成长相始终,并非一种被单独冠以学习的活动的专利。相反,在学龄阶段之外、在正规学校之外的学习,特别是儿童与老人的学习,更接近于生命本真的学习。“智慧将我们带回童年。”这句话的意思是,带我们走出童年的并非智慧。霍布斯认为,人只不过是一架在这个充满诱惑和陷阱的社会中趋利避害的机器。依笔者看,避害尚可视作生命的机械反应,趋利以满足人的野心与欲望,则需要以心灵的自由为代价。如今个体化已成为现代性的标志。个体化承载的内在冲突,即用确定性交换自由。这个确定性就是有约束的、固定性存在的生活现状,这个自由就是满足个体植物性生命与动物性生命欲望的自由。据鲍曼观察,人的野心与欲望是无度的:“表面上文明生活的防御工事,很快变成了解放战争(引者注:具有讽刺意味)的下一个战略目标;变成了要被清除出自由的不可停歇的发展道路上的另一个障碍。”[38]人所占有的这些满足野心与欲望的东西愈多,反过来也愈被这些东西所奴役,从而失去人最为宝贵的心灵自由。由此可见,所谓表面上带我们走出童年的智慧,恰恰实质上是愚蠢;而表面上无理性的学习,如儿童与老人的没有功利目的、基于心灵自由的学习,恰恰实质上是最理性的。据杭州市成人教育研究室相关调查显示,参加社区学习共同体的50岁以上居民占比达到56.61%。他们选择学习共同体学习的理由:(1)符合自己的兴趣、特长、个性;(2)享受学习过程,没有功利目的;(3)是一种自觉学习,不需要任何外部压力。
通常以为,学习是做加法,是获得知识技能;其实学习也是减法,用来除去那些因自身植物性生命、动物性生命和社会习染所带来的“毛病”,即所谓澄明心性。什么时候“克(好胜)、伐(自吹)、怨(牢骚)、欲(贪心)不行焉,可以为仁矣”(《论语·宪问》)?只有当你上了一定年纪、有了一定阅历的时候。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孔子认为,好学就是善于自省;因为愈善自省,愈多自由。在因学习而发生的生命状态的积极变化过程中,“吐纳”是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性的状态,所谓“吐纳”即既要做加法、也要做减法。老人更善于通过学习做减法,或者说更善于通过做减法回归生命本真的学习。老了,自由了,也从容了,不必再将学习作为外在于生命成长的博取名利的工具了。学习共同体的学习是最符合人性的、最符合生命性价值的学习,因此具有原始的不可遏制的生机。
本真的学习难以发生于企业,因为企业只鼓励有助于企业赢利的学习;本真的学习甚至也难以发生于传统的学校,因为学生难免被学校纳入一个择优分等的排序系统;本真的学习却可能发生于社区,因为唯有社区才是一个可以与功利活动保持距离的诗意地栖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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