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 Chapter Nineteen ·
人生不幸是使人心变软、使之有人情味所必需的——社会同情心的刺激造就的人常常比只具才能者更高一级——道德上的恶大概是道德至善的产生所必需的——无限多样的大自然和形而上学问题的晦涩难解,能够持续不断地保持对智力的刺激——天启中难以理解的东西应根据这个原理来阐释——圣经所包含的那种程度的证据,大概最适于人体机能的改善和人类道德水平的提高——精神由刺激所产生的观点,似乎能够解释自然和道德之恶的存在。
人生的不幸与痛苦构成另一类刺激。这类刺激通过一系列特殊的印象,对于使人心变软、使之有人情味,对于唤醒社会的同情心,对于产生一切基督教道德,对于仁爱之心的广施,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事事顺遂、一切如意,与其说会使人高尚,不如说会使人堕落。从不知不幸本身为何物的心灵,很少会对同胞的痛苦与快乐、需要与希冀感同身受。很少会洋溢手足之情,即各种温柔亲切之情,这些感情甚至比拥有最高才能更能使人品格高尚。诚然,才能无疑是一个突出而美好的精神特征,却绝不能被看做是精神本身。有许多人虽然未曾受到那些通常能形成精神的刺激,但由于社会同情心的刺激,却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在每一社会阶层,无论是最高的还是最低的,都同样能经常发现,一些人洋溢着人类友善之心,一呼一吸都表现出对上帝和人类无限的热爱,而且尽管不具备那些被称作才能的独特精神力量,但他们显然要比许多拥有才能的人处在人生之梯的更高位置。传道士所表现出来的仁爱、谦恭、虔诚,以及所有以基督教美德之名而格外突出的那类品质,似乎并不必然牵涉才能。然而,一个拥有这些可爱品质的灵魂,一个被这些可爱的同情心所唤醒和赋予生气的灵魂,似乎要比纯然的才智敏锐的灵魂拥有更顺畅的与天国交往之道。
最卓越的才能常常被滥用,并能产生与其力量的大小成比例的恶。理性与天启似乎均使我们确信,这样的人注定不得好死,但在现世,这些邪恶之徒通过他们所激起的反感和厌恶,在极大量的印象方面发挥他们的作用。道德上的恶似乎极可能为道德至善的产生所绝对必需。可以有充分根据地说,只赞成所见之善的人会盲目的受必然性所驱使。在这个情形中,对善的追求绝不可能是道德倾向的迹象。或许可以说,有无限智慧的上帝不可能要求以这样一种迹象作为外在的行动,但能够确凿预知一个人会选择善还是恶。这可能是一个值得称道的论点,我们可以据此反对把人生看做是一场磨难,但不能据此反对现世为精神形成所必需的推测。根据这种观点,已看到道德上的恶并感到不认可和憎恶的人,实质上不同于只看到善的人。两种人都是泥土做的,但从外界得到了不同的印象,因而他们必然处于不同的状态。或者,即便他们表面上都拥有同样讨人喜欢的美德,我们也必须承认,前者阅历较丰富,必然更刚强而坚韧,而后者更易于受伤害,每一次偶然的冲动都容易使心灵破碎。对美德的热爱和赞美,似乎暗示与之相对的东西的存在。未见识过道德上的恶,便产生不了厌恶的种种印象,似乎也就非常不可能产生相同程度的外表与内在之美,相同程度的性格之完善。
当精神被肉体上的情欲和需要所唤醒而活跃起来,智力上的需要便产生了。对知识的渴求和无知之下的不耐烦,构成了一类新的和重要的刺激。大自然的每一部分似乎都是被特意安排来提供种种刺激,使大脑作出这种努力,为人类最不懈的探索提供永不枯竭的食粮。我们不朽的吟游诗人[1]这样赞美克娄巴特拉[2]:
习俗也无法使她那无尽的风姿有丝毫的失色。
这句诗,若用在任一物体上,可能会被看做是富有诗意的夸张,但若应用在大自然上,却是恰如其分的。色彩斑斓的图景赋予美不胜收的大自然以勃勃生机和卓绝风姿,那些个粗糙蓬乱和崎岖不平的地面,那些个衬托着高山的峡谷,这些虽然有时会使戴了眼镜的挑剔之眼看着不舒服,却使整体显得匀称、优雅与协调。
大自然变化万千的形态与作用,除了通过创造多彩多姿的印象,直接有助于唤醒和改进人的精神外,还通过提供如此宽阔和广博的原野供人探索和研究,敞开其他丰富的可以改善精神的源泉之门。整齐划一、千篇一律、完美无缺是不可能有如此这般的唤醒力量的。因此,当我们尽力冥想宇宙系统,当我们把繁星看做是散布在无限太空中其他星系的太阳,当我们想到我们所能看到的那些给予无数世界以光芒和生命的明亮天体大概还不到其总数的百万分之一,当我们的头脑因不能把握无穷尽的概念而沮丧、失落和困惑,赞叹于上帝那高深莫测的非凡力量的时候,咱们就不要像怨妇那样,抱怨所有气候并不都是同样温暖宜人,抱怨一年到头并不总是春满大地,上帝创造的一切并不拥有相同的有利条件。抱怨乌云和暴风雨有时让自然世界愁云惨淡,抱怨罪恶和苦难有时让道德世界昏暗污浊,抱怨天地万物有时让世界不是同样的完美。理性和经验似乎都告诉我们,大自然的无限多样(没有优劣之分和瑕瑜互见,多样性就不可能存在)令人赞叹,它特别有助于实现上帝造物的崇高目标,产生尽可能多的善。
同样道理,所有形而上学问题的晦暗难解,在我看来也是特意安排来增加引起求知欲的那类刺激。地球上的人类很可能将永远都无法完全弄懂这类问题,但这绝不是人类不应对它们进行研究的理由。笼罩在这些激发人类好奇心的有趣问题周围的“乌云”,可能是为了提供不竭的动力,去刺激人类开展智力活动与努力。驱散这团乌云的不懈努力,即便不能最终成功,也能激励和提高人的思维能力。人类探索的对象一旦耗尽,大脑很可能会变得迟钝;但是,大自然无限多样的形态与作用,连同形而上学问题为人类思索提供的不竭食粮,使让大脑迟钝这样的时期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所罗门有一句充满智慧的话,“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事情绝非如此。相反,倘若我们这个宇宙能够继续千百万年,人类知识的总量很可能会持续不断地增加。不过,可被称为精神能力的东西是否会有任何显著和明确的提高,或许是个存有疑问的事情。苏格拉底、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不管世所公认他们在知识方面多么不如今天的哲学家,但在智力方面似乎并不比后者低多少。智力产生于微粒,其活力只持续一定的时间,在世上或许只能容纳一定数量的印象。固然,这些印象可能千变万化,而且很可能由这各种各样的变化,增加了原始胚胎的感受性的差异,[3]产生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无限多样的人,但是,理性与经验均让我们确信,个人的精神能力并没有随现有知识的总量成比例增加。
最精致的头脑似乎是为通过努力进行创造性的思考,尽力构造新的思维组合和发现新的真理而形成的。假如我们能够设想真有这么一个时期,人们再无希望获得新的发现,只能运用脑力获取现在的知识,不再作出任何努力去构造新的和原创性的思想组合,那么,即使那时人类知识的总量千倍于现在,情况也显然会是,对脑力的运用最崇高的刺激之一终将停歇,最精致的智力特征终将失去,与伴随创造才能而来的一切终将不再。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个人拥有的智力看起来也不可能高于洛克、牛顿、莎士比亚,甚至不可能高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或荷马。
假若上天降下一条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丝毫怀疑的启示,能够驱散现在笼罩在形而上学问题上的种种迷雾,能够解释精神的性质与结构、所有实体的特性与本质、上帝造物时的运作方式以及整个宇宙蓝图;这种知识的增加亦以这般方式取得,而不是给予人脑以额外的活力并使之运转起来,则有万般可能抑制人类未来的努力,阻抑人类正在翱翔的智慧翅膀。
由于这个原因,我从不因人们对《圣经》的某些部分存有的疑问和费解之处,而激烈反对圣经出自上帝之手。毫无疑问,上帝本来可以在给予人类以启示的时候,伴之以一系列的奇迹,从而使人类对上帝的意图深信不疑,一举消除一切迟疑与争论。但是,我们的理性虽然脆弱到无法理解上帝的意图,但仍强大到足以看出上帝不向我们提供这种启示的最显著理由。我们对人类理解力的那一点点认识,必然使我们深信,对上帝意图的这种深信不疑,非但无助于人类的改善和道德水平的提高,反而会像麻醉剂那样作用在一切智力努力上,几乎会使人类的美德不复存在。假如每一个人都清楚认识到,圣经所警告的永恒惩罚像夜随日至那样确凿无疑,则这一巨大而阴郁的观念就会吸引住人类全部的机能,而根本不给任何其他挂念留下空间,人们的外在行为就会近乎完全相同,良善行为就根本不会是良善意向的表示,善与恶便会搅在一起,混为一团。虽然上帝的万能之眼可以区分善恶,但善和恶给人造成的印象必然完全相同,因为人类只能根据外在的表现加以判断。在这样一种天命之下,人类如何形成对道德之恶的厌恶、对上帝的热爱和崇敬,及对道德至善的热爱和赞美,是很难想象的。(www.xing528.com)
或许,我们的善恶观念不是十分精确和界定良好的,但我认为,罕有人会把仅仅由于害怕十分严厉的惩罚,或希冀十分巨大的奖赏而做出的行为,称作是真正良善的。可以非常公正地说,对上帝的敬畏是智慧的发端,但智慧的终点却是对上帝的爱和对道德之善的赞美。《圣经》中关于未来惩罚的告诫之语,似乎是有意安排来阻止恶人为所欲为,提醒漫不经心者小心谨慎,但经验一再告诉我们,这种告诫之语并未伴随有力的证据,因而不足以左右人类的意志,使性本恶的人仅仅由于害怕下地狱而过合乎道德的生活。真正的信念,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基督徒生活的种种美德所表现出的那种信念,一般可被看做是温厚有德的性情的表现,而温厚有德的性情,更多地源于爱,而不是纯粹的畏惧。
在这个世界上,人由于自身躯体的构造及自然法则的作用,必然会受种种诱惑,因而在道德上,肯定会从这口万能的造物熔炉中炼制出许多形态上歪七扭八的容器。当仔细思索这些的时候,认为出自上帝之手的这些歪七扭八的创造物会被判处永远受折磨,是完全不可能的。一旦我们能够接受这样的观念,那么我们关于善与正义的自然观念就会被完全推翻,我们就再也不会敬仰地把上帝看做是仁慈和正义的主。但福音书告诉我们的有关生命和不朽的教义,亦即正义的结局是永生,而罪恶的报偿是死亡的教义,却在无论哪个方面都是正当而仁慈的,是与伟大的上帝相配的。创世过程所创造出来的那些可爱而美好的人,终将得到永生,而那些生来有缺陷的人,那些从精神气质上说不适合较纯洁、较幸福生活的人,则终将灭亡,并注定要再次化为泥土,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与我们的理性相符的了。这种永恒的宣判可被看做是一种永恒的惩罚,因此,这种惩罚有时会表现为受苦受难,就不足为怪了。但在《新约全书》中,较常相互对照的,却是生与死、拯救与毁灭,而不是幸福与苦难。假如我们认为上帝将用永远的仇恨和折磨惩罚那些触犯过他的人,而不仅仅是判处那些由于自然法则的作用,天生就不适合过较纯洁的幸福生活的人回归于其原始的混沌状态,那么,上帝在我们的眼中,形象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一般说来,生命是一种恩赐,与未来的状态无关。它是上天的礼物,连不怕死的恶人,也总是不愿意抛弃它。因此,上帝作为惩罚而施加的局部痛苦,在他创造不计其数的个人,使他们能够享受极大的乐事时,与被赐予的幸福相比,只不过是天平上的一粒灰尘。我们有千般理由认为,世间的罪恶不过是这个伟大过程中绝对必需的成分之一。
一般法则对于理智的形成显然是必要的,一两个例外丝毫不能否定这种必要性,这些例外显然不是为了完成局部的目的,而是被安排来作用在大部分人身上,并影响许多个世代。根据我对精神的形成所给出的观点,一条神启有违于一般自然法则,似乎显示上帝是在亲手将这伟大的创造物混入新的成分,以适合该过程特定的状态,并特意给人造成一系列新的、强有力的印象,意在净化、提升和改善人的精神。伴随这些启示而来的奇迹一旦引起人类的注意,激起人类最热烈的讨论,则不论教义出自上帝之手还是人类之手,这些奇迹也就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达到了上帝的目的。在此之后,上帝便撒手不管,神意的这种种传达形式就需要依靠它们自己内在的卓越而继续前行了。另一方面,它们作为道德动机起作用,从而逐渐影响和改善人类的各种机能,而不是加以阻碍乃至使其停滞不前。
说上帝不可能以任何一种其选定方式之外的方式来实现他的意图,毫无疑问是武断的,但由于我们得到的这个神启总是伴随着某些疑问和费解之处,由于我们的理性总是促使我们对于某条迫使我们立即、绝对而全面地接受它的启示,发出最强烈地发对,因而我们确实有正当理由认为:这些疑问和费解之处绝不是否定《圣经》的神圣起源的论据,《圣经》中所包含的那类证据最适合于人类机能的改善和人类道德水平的提高。
有人认为,现世的种种印象和刺激,是上帝借以把物质化成精神的工具,为避恶趋善必须作出不懈努力则是这些印象和刺激的主要源泉。这种观点似乎能够消除许多进行人生思考时遇到的困难,而且在我看来,它似乎对于自然和道德之恶的存在,对于这两种恶的作用(源于人口原理,而且肯定作用不小)给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理由。但是,尽管根据这种推测,从人世间永远消除恶似乎是极其不可能的,然而很显然,如果恶的量并不随人类的懒惰或勤奋而增减,这种印象就不能实现上帝明显的意图,也绝不会作为一个强有力的刺激促使人们作出努力。这种压力在力量和分布上的持续变化,使人心中总是怀着一种摆脱压力的希望。
希望永远在人类的胸中涌现。
人类现在绝不会,但总会在未来得到祝福。
恶存在于这世上,不是为了让人失望,而是刺激人们行动起来。我们不应忍气吞声地屈服于恶,而是使自己尽力避免恶。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竭尽全力地消除自己的恶,尽可能消除自己影响所及的范围内的恶,不仅事关自身利益,也是自己的义务,他履行这个义务时越是尽力,作出的努力就越明智,所获得的成就也越大,他就越有可能改善和提升自己的精神,看起来他实现上帝的意图就越完全。
【注释】
[1] 吟游诗人(Bard):这里指莎士比亚,因出生并葬于艾芬河畔的英国斯特拉特福,而获“艾芬河的吟游诗人”之别称。——译注
[2]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最后一位女王,后人普遍称之为埃及艳后。——译注
[3]任何两颗麦粒都不可能一模一样。土壤无疑使长出来的麦穗各有千秋,但大概并非一切皆然。这自然会使人们随后想到,可能是原始胚胎的某种不同造成的,而极为年幼的儿童身上显现的易受性的极大差异,似乎证实了这个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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