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鉴学派在心态历史方面的研究,在20世纪60年代达到高潮,法国学者菲利普·阿利埃斯(Philippe Aries)即是其中的著名代表。作为儿童史研究的开拓者,他的代表作《儿童的世纪》(Centuries of Childhood)被视为儿童史的“圣令”(Holly Writ)。阿利埃斯的研究试图使被传统史家所抹去的过去童年的记忆,变成历史解释的一个议题。他的作品刺激了一系列有关儿童与家庭的历史研究,书中有关儿童史的假设叙述成了后来许多史学家研究的起点。[10]
阿利埃斯的著作于1960年用法文写成,原名为《旧王朝时期的儿童和家庭生活》,1962年时译为英文,更名为《儿童的世纪——家庭生活的社会史》。阿利埃斯原本是通过对儿童观念的研究来探讨家庭的变迁,但其关于儿童观念的界定部分最终为世人所熟悉。在书中,他提出一个“小大人(Little Adults)”的观点,即西方人所熟知的所有对儿童及童年期(Childhood)的看法与想象,都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在中世纪及以前的欧洲,有关童年的概念根本是不存在的。“我们以中世纪社会为研究的出发点,在那个社会,儿童的观念并不存在。但这并不是说,儿童被人们忽略、抛弃或受到轻视。儿童的观念与对儿童的爱护不能混为一谈:儿童观念对应于一种对儿童特殊性的意识,这种特殊性可以将儿童与成人做基本的区分。此种意识在中世纪不存在。为此,儿童一旦可以脱离母亲、奶奶和保姆一刻不停的照料,他就进入了成人社会,与成人就没有区别。”[11]换句话说,在16世纪的欧洲街道上,不会看到穿着童装、拿着玩具的小朋友在无忧无虑地玩耍嬉戏,我们所看到的,将是穿着大人一样服装的小孩,或者帮忙带着弟弟妹妹,或者在作坊当学徒,或者在地里干农活,“儿童”与成年人只在身形上及生理上有所差异,儿童只不过是“缩小版的大人”(Miniature Adults)。我们现今所珍视、留恋的“童年时光”在当时人的人生轨迹上并没有特别之处。到了17、18世纪,童年时期是一个人生的独立阶段的概念逐渐产生。到18世纪中期,现代儿童的概念正式出现,孩子成为现代家庭和现代教育制度的焦点。《儿童的世纪》一书的主旨在于确认欧洲社会(主要是法国)“发明童年”(Invention of Childhood)的过程。
阿利埃斯对儿童的研究资料主要是从绘画和日记入手。他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论述中世纪没有童年观念。
第一个方面是通过对肖像画的研究得出的结论。阿利埃斯认为直到12世纪,中古时期的艺术很少描绘小孩,也没有表现他们的意愿。这是儿童没有地位的表现。中世纪艺术作品中最常见的孩子肖像是耶稣,或圣母玛利亚抱着的孩童。肖像画显示耶稣为一个缩小版的成人,脸上有着非常成人的神色。他认为画家之所以无法表现孩童的特征,并非技巧或观察力的不足,而是当时社会看待儿童就像是小大人,未能察觉出儿童的独特性质,才无法表现孩童的天真形象。“这无疑表明10世纪和11世纪的成年人不及细想儿童的形象,儿童对他们来说既引不起兴趣,也不是现实存在。这也可以认为,在当时活生生的真实生活中,而不仅仅在美术形象的转换上,童年被看作是一个稍纵即逝的过渡阶段,人们很快就丧失了对它的回忆。”[12]从绘画来看,中世纪的绘画没有家庭生活、劳动、父母子女的形象,也就不存在家庭的观念。
第二个方面是服饰。“13世纪以前对儿童特点麻木不仁不仅表现在绘画方面,在时尚方面,儿童很大程度上也没有自己特别的服饰。”[13]
第三个方面是成人对待孩子的态度。阿利埃斯分析中世纪绘画之所以很少留下儿童的肖像画,一是童年对于成人只是毫不重要的过往,在回忆中还没有腾出它固定的地盘;二是因为儿童死亡率很高,父母无法培养与孩子的密切关系,因而对孩子的生死漠不关心。同时,为了孩童的存活,父母要多多生育子女,孩子多了,便无法投入大量的情感,对孩子的死亡也不会过于伤心难过。“也许这是一种古老的牺牲献祭礼仪的残余。也许人们并不在乎将夭折的孩子埋在何处,就如现今人们随便埋葬如猫狗之类的宠物那样,夭折的孩子是如此的小,还没太多地介入到现实生活中,人们不认为他在死后还会回来骚扰活着的人。”[14]
第四个方面是对游戏的研究,得出儿童与成人世界没有隔离。他根据法国皇太子路易十三的医生的日记,推断出那个年代的儿童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娱乐,“游戏的专属性只局限在幼童的范围里。超过三四岁,这种游戏的专属性就减弱甚至消失了。从那个年龄开始,儿童与成人玩一样的游戏,有时是孩子与孩子玩,有时是孩子与大人玩”[15]。儿童与成人混居在一起,节日庆典、音乐、舞蹈、赌博等游戏共同适用于不同年龄和不同阶层的人,儿童也因此未隔离于成人的色情粗暴语言之外。“玩弄小孩性器官的做法属于流传很广的传统……”[16]
第五个方面是对学校的考察,中世纪的学校也不是为儿童而设立的。欧洲教育一直为教会所垄断,修道士是唯一需要知识的职业。11世纪西欧城市兴起以后,由于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迫切需要能读会写、具有各方面知识的人才,一些城市的手工业行会和商人公会,自发地创办了世俗学校,即行会学校。学校采取学徒制,由师傅传授技艺给徒弟。学校根据城市生产、交换和社会生活的需要,开设文法和计算方面的课程。当时存在的学校的特点是:“不是面向儿童的,它某种意义上是技术学校,是为培养教士服务的……学校一视同仁、不加提防地招来儿童、年轻人、成年人(无论早熟的还是发育迟缓的)来到威严的讲坛之下。”[17]而当儿童一进入学校,他马上就进入了成人社会。
阿利埃斯由此认为“传统社会看不到儿童,甚至更看不到青少年。儿童期缩减为儿童最为脆弱的时期,即是这些小孩尚不足以自我料理的时候。一旦在体力上勉强可以自立时,儿童就混入成年人的队伍,他们与成年人一样地工作,一样地生活。小孩一下子就成了低龄的成年人,而不存在青少年发展阶段”[18]。
现代儿童的观念究竟起源于何时?阿利埃斯通过对肖像画的研究发现,自13世纪开始,艺术作品中开始出现类似现代孩童的形象:天使、圣婴和裸婴。天使通常描绘得带有柔弱的气质,远离奥托时代画像中身材缩小的成年人。这类少年天使的形象到14世纪非常多见。圣婴是艺术史上所有小孩形象的祖先,即童年耶稣或童年圣母。圣婴的形象在14世纪不断增多,并越来越多样化。在耶稣和他母亲的组合中,艺术家强调婴儿的可爱、温柔天真的方面。裸婴象征着天真无邪和死去的灵魂。他分析这是儿童形象开始进入绘画的开始。“14世纪以来,孩子被视为拥有个人特质的童年概念已有在艺术、肖像画和宗教上被表达的倾向,可归因于他们的特殊本质(Special Nature),因此有着如诗般、熟悉的象征。”[19]阿利埃斯由此认为儿童观念起源于13世纪。但直到15世纪之后,绘画中才出现真实的世俗的孩子形象。一是儿童的肖像,二是仿古希腊爱神风格的裸体婴儿肖像。儿童肖像最早出现在坟墓上,“已故孩子的肖像特别能证明,当时已经普遍不再将儿童看作难以避免的生命废弃物”[20]。因此,在观念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时刻。除了坟墓画像,到17世纪初,儿童肖像开始从家庭肖像中分离出来,“从今往后,儿童可以单独表现,为他自己而表现:这是17世纪的全新现象。儿童成为最受欢迎的模特之一”[21]。这种风尚一直延续到19世纪,直到照片替代绘画,但对孩子的感情却不增转移。裸体婴儿的画像出现于16世纪末,流行在大量的绘画中和装饰中。“对裸婴的偏爱除了与古典时期的裸体喜好有关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它必定与更广泛的儿童兴趣产生与发展有密切关系。”[22]
通过对儿童绘画的发展考察,阿利埃斯认为,“正是到了17世纪,独立的儿童画像才日益增多,而且普及起来。也正是在17世纪,最古老的全家福画像逐渐围绕孩子来布局,孩子成了构图的中心”[23]。(www.xing528.com)
从艺术作品中,阿利埃斯还观察到儿童服装的出现。到15、16世纪,儿童开始有自己专属的服装和配饰。孩子们依照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服装穿着。从中世纪绘画中的小大人形象到儿童服装的专门化,表明社会对孩子的态度已发生转变,上层社会的孩子已经被标示出“孩子”的特色。从文学作品的描绘来看,在17世纪前,童言稚语的借用非常罕见,而到17世纪,这种童言稚语日见丰富。“这些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儿童场景与绘画作品和版画作品可谓异曲同工:发现幼童,即发现幼童的身体,发现幼童的姿态,发现幼童的童言稚语。”[24]
通过对艺术作品的观察,阿利埃斯认为童年观念是一个逐渐被发现的过程。童年发现起始于13世纪末,而它的过程可以追溯至15世纪和16世纪,至16世纪末、17世纪童年的发展证据更多且更有意义。
17世纪是儿童观念形成的关键时期,随着宗教改革的推进,一种新的观念应运而生,即“童年的天真无邪”,儿童的灵魂是可作洗礼用的纯真灵魂,是耶稣基督的驻留地。“上帝已经做出了榜样,他命令天使在小孩做出每个动作时都要陪伴着,决不能抛弃他们。”[25]由此,对儿童的教育成为最重要的事情。伦理学和教育学意识到儿童的特质后,将对童年的喜爱转向对儿童心理需求的关心和道德关怀中。他们重视儿童的“柔弱与纯真”特质,关心其道德品格的发展,认为成人有责任去保护其纯真无知,端正其柔弱性格,使之更坚强。阿利埃斯指出:伦理学者与教育家牵挂孩子的发展,在洗礼见证下的孩子们是“纯真”的,与天使相比,其靠近爱他们的耶稣,但因为孩子们仍是“柔弱”的,因此必须将它们转变为具理性的人,成为好的基督徒。关于孩子纯洁的想法引导了对童年的两种态度与行为:第一,保护童年去对抗生活的污染,特别是在成人之间的性话题方面;第二,增强童年通过培养其特色和理性。于是孩子需要准备好才进入成人生活、童年期属于一个独特发展阶段的想法渐渐被接受。
到19世纪,儿童概念的最终形成与两个制度密切相关:现代学校教育制度的形成和家庭生活的私人化。
对照统计资料,至18、19世纪的法国,中学逐渐走向按年龄分化,年级成为学校重要的组织单位。18世纪末寄宿学校有较大发展,现代学校所熟悉的年级、班级、教学、课程等学校结构的形成元素直到19世纪得以完成。与此同时,童年期随着年龄的细分而愈见明确,青少年被从幼年期分出去。“现在的孩子每年改变年龄,也同时改变他的年级,过去童年和生命不会被如此细分,学校班级因此成为分化童年期和青春期的决定性要素。”[26]中世纪学校教育在成人的脉络里进行,老中青幼汇聚一堂。随着对儿童特点的了解,学校按照年龄和对应的年级来进行阶段教学,混合年龄教学的现象不再出现。阿利埃斯分析了现代教室与中世纪学校的区别:“现代教室是学校的构成细胞,有着极为相似的明确特征:每个阶段都有对应的知识学习进程,不能超龄学习;是一个物理空间单位;每个年龄团体和学科都有特有的设定(‘班级’这个字眼的意思就是一种容器和内容);并且对应一段时间,每年的结束就是班级重新变化的开始。”[27]年级代表着学生获得知识的程度,更重要的是,近代学校机构依年龄分类,将成人与孩子的世界分隔开来,甚至也将儿童与青少年分开,童年的过渡想法在学校中得到很好的对应。“尽管步履蹒跚,姗姗来迟,但儿童最终与成年人分开,这种隔离犹如检疫隔离……儿童由此开始有了一个长期被禁闭的过程(就像疯子、穷人和妓女),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们今天,人们称之为‘学校教育’。”[28]
中世纪学校与现代中学的本质差别还体现在纪律的引入。过去在中年、青少年、幼儿混杂的学校,纪律散漫,道德放纵不堪,儿童饱受成人色情和暴力影响,而现代中学的改革者则强调新的童年概念:童年是柔弱的,需要更多的纪律和更严格的原则,学校教师不只是知识的沟通者,还必须承担起塑造学生心智,灌输德行的责任。然而通过学校纪律史的研究发现,对学生的体罚慢慢不被提倡,严格的纪律也逐渐放松,这就对应了新的童年观念:“新的儿童观不再与儿童的软弱相联系,不再承认让儿童蒙受耻辱的必要性。从此新观念考虑的是要在儿童身上唤醒成年人才有的责任感和尊严感。儿童与其说和成人相对(尽管在行为方式上有明显的区别),不如说是成人生活的准备阶段。这种准备不可能一蹴而就。它需要不断的关怀,需要分阶段,需要培育。这是一种教育的新理念,最终在19世纪大获全胜。”[29]
儿童的观念与家庭的观念密不可分,两者的发展是平行的。从传统家族向现代家庭的结构转变发展出一个新的态度:重视孩子的一切,以孩子为中心。传统家族是世代同堂的大家庭,具开放性和社交性,没有隐私存在,孩子与成人文化混杂。“中世纪社会的家庭概念是为家族的观念,社交性为其特征,家族的延续、家族的荣耀和家产的集中高于一切。”[30]15、16世纪开始,家庭肖像画开始繁荣,画面中妇女、儿童、游戏、劳动、婚礼、洗礼等俗世的家庭生活体现出了现代家庭观念的产生和发展。家庭不再是一种仅用于传承姓氏和田产的私人权利性制度,它保证了一种道德和精神上的功能,塑造身体,也塑造灵魂。17世纪学校的发展,便是父母关心子女教育的结果。至18世纪,家庭规模逐渐缩小,与社会开始保持一定的距离,社交性不断减退,私密性不断增强,“现代家庭挖掘了与外部世界的壕沟,以父母子女团结起来的独立群体面对外部社会。这个群体的所有能量都用于帮助儿童实现社会地位的上升。每个儿童的成长都是个性化的,没有任何家族性的欲望:儿童先于家庭”[31]。
于是,现代的家庭和学校一道将孩子从成人社会中分离了出来。学校教育将过去无拘无束的童年期封闭起来,而家庭的关心则剥夺了孩子一直以来在成人中间所享有的自由。这种严格的形式表达了一种与过去冷漠的态度完全不同的感情:对于儿童执迷的爱,它支配着18世纪以后的社会。
综上,阿利埃斯论述的儿童发展史,分为三个阶段:没有儿童的中世纪、发现儿童的15到17世纪、现代儿童观念形成的17到19世纪。成人对于儿童态度的转变,是形成儿童观念的原始动力。中世纪的人们对孩子的特质是缺乏了解的,孩子过了7岁,有了行动能力,就被视为缩小版的成人。从14世纪开始到17世纪,人们开始注意到孩子,儿童开始成为家庭“宠爱”的重心,有了自己的服饰、肖像画和地位,但仍然被视为成人的玩物,没有区别于成人的独立状态。17世纪开始,教育学和伦理学宣扬“纯真”与“柔弱”的儿童特质,强调对儿童的保护和教育,人们也逐渐了解到孩子是一个独特的群体,有着独立的需求。18世纪,随着家庭的私人化和学校制度的形成,现代儿童的概念正式诞生,儿童从成人社会隔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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