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张养浩
骊山四顾，阿房（ēpáng）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yū）。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吟咏怀古词作，我们就要沿着文字的路径，跟踪词人的心灵轨迹，走进古代，走进现实，更要走向未来。张养浩是元曲大家，词题当中的“骊山”决非普通山峦地名，它位于今天西安市的东边，也就是陕西临潼区东南，秦王朝的阿房宫就建筑于此，至今宫殿台基依然可见。晚唐诗人杜牧在《阿房宫赋》中说：“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阿房宫从骊山建起，再向西直达咸阳，结构精巧，设施奢华，规模宏大，气势恢宏。公元前206年秦朝灭亡，项羽攻入咸阳后一把大火焚毁阿房宫。千年之后的张养浩途经骊山感怀在心，创作了这首“骊山怀古”小令。骊山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疆域辽阔，国力强大，政治专制，权贵奢华的大秦王朝的兴盛衰亡。所以需要留意这个特殊的地名。“怀古”诗词，一般而言，并非就史论史，怀古思幽，而是引类联想，感时伤怀，别有寓托。张养浩又是借助这次观览，表达怎样的历史感慨呢？
首先是身临其境，触景生情，追溯历史，感叹结局。“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意思很简单，我站在骊山之上环望四周，雄伟瑰丽的阿房宫已被付之一炬，当年奢侈风光的场面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我们要追问，当年是何等奢侈？为何要奢侈？奢侈带来怎样的结果？最好是读一读晚唐诗人杜牧的《阿房宫赋》，阿房宫绵延三百余里，依山而建，错综复杂，富丽堂皇，规模宏伟，气势壮观，象征着皇权至上的无限威风，象征着天下独尊的豪强霸道，象征着统治万民的颐指气使，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万家万姓都是始皇家奴。阿房宫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美女佳丽簇拥如云，权贵奢靡登峰造极，还有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风光、最宝贵、最尊贵的东西啊！可是，现在呢，灰飞烟灭，无踪无影，无声无息，山川还是山川，大地还是大地，不曾留下半点印记，昔日威风，今日苍凉；昔日强盛，今日衰亡；昔日嚣张，今日死寂。“当时奢侈今何处？”词人问自己，问天地，问历史，问吹过骊山的风，问飘过潼关的云，肃静得令人害怕，沉寂得令人窒息。我们看不见当年，看不见历史，却有幸看见了现在，“只见草萧疏，水萦纡”，呈现在眼前的只有稀疏寥落的草木，回旋迂曲的水流。草木依旧蓬乱而生，河水依旧迂回而流，消失了，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统治者，消失了那些金山银山、金殿银殿，消失了那些如春美女、如云怨妇，一切归于零！这是历史的结局，冷酷，凄凉，沉重，壮烈！注意词中几个词语。一个“阿房一炬”，引用杜牧《阿房宫赋》的文句：“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一炬”就是一把火炬啊，微不足道，渺如星火，较之巨无霸体量型的秦王朝，较之绵延三百余里的阿房宫，又如沙粒之于大漠，滴水之于大海，萤火之于星月，可是，这把火点燃了阿房宫，点燃了万千民众的满腔怒火，火烧三个月，烧尽高楼大厦，烧灭大秦王朝。呼啦啦大厦坍塌，只落得两眼泪涟涟。词人有痛，有憾，有恨，有骂，有叹，百感交集，不胜唏嘘。“何处”是反问，加强语气，质问历史，无处可寻，一无是处，上天入地，寻无所寻！“只见”是限制，是排斥，更是强调，什么都没有了，权贵所追逐的一切统统送入野火荒烟之中，只留下一地草木，一地荒凉，一地虚无！读到此处，应该不难体会，词人张养浩算是看穿了政权更迭，王朝转换，历史轮回，世道无常，淡定通达，隐忧又感慨。(www.xing528.com)
感慨什么呢？除了断垣残壁，满目疮痍，还有心灵的穿越，思想的探寻，历史的轮回。一句“至今遗恨迷烟树”，道尽了烟草迷离，古树荒凉，更牵引出悠悠不尽的思绪与遐想。是的，那些远去的人物，哪个不是大权在握，威加四海？哪个不是饮恨终身，撒手人寰？人的欲望是无限的，皇权的欲望简直就是大江奔腾，大海咆哮，但是，千万别忘了，欲望可以把人抬举到高山之巅，也可以把人丢弃到深渊谷底，大权在手，呼风唤雨，杀伐争夺，追权夺位，追名逐利，哪有满足之时，每一个秦王的离开，都是带着无尽的遗憾，每一种政权的垮台都是万千的不愿，留下无穷遗憾，遗憾就像天上的烟云，随风散尽，遗憾就像山谷的荒草，枯败腐烂。阿房宫的遗址，秦王朝的圣殿，今天不见威风，不见遗憾，只见风烟，迷蒙千秋万代的目光，寒凉千颗万颗心灵。
不是吗？仅仅是秦王朝，往前追溯，追溯到历史长河的源头，追溯到每一个王朝的历史河段，历朝历代，周、齐、秦、汉、楚，哪一个王朝不是杀人盈城，血债累累？哪一个君王不是生死予夺，作威作福？又有哪一个帝王和政权能够经得住历史洪流的冲刷？“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成王败寇，贵贱穷达，功名富贵，金钱权位，一切的一切，随风而去，荡然无存。不信，请看看眼前那一座座坟茔，一个个山包，哪一座不是笼罩夕阳，静立星月？遗憾的是，太多的人，太多的政权，读不懂历史的风月与时间的坟墓。
这首元曲，最为人们称道的是结尾两句：“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是啊，站在骊山之上看历史，站在时空之外看世道，杀得惊天动地，血流成河，争得焦头烂额，头破血流，到头来还不是一堆黄土，一缕青烟。词人是在抒写心中的幽幽古意，又是感叹人世的盛衰无常，甚至包括人生的渺小不堪，他算是没有白来骊山一趟，而我们，千年之后，读着这首《潼关怀古》，何尝不是唤起历史、现在与将来的亘古之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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