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作品《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鉴赏：二十年如一梦

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宋〕陈与义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一沙一世界，一词一人生。品读北宋诗人陈与义这首词作《临江仙》，我对题中一个“忆”字特别敏感，疑惑多多，浮想联翩。何谓“忆”？追忆、回忆、忆念、牵挂，种种情意蕴含其中。既要“忆旧”，说明过去必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岁月，或潇洒疏狂，或落魄潦倒，或跌宕起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题中所“忆”是“洛中旧游”，四个字既点明了地点、时间、对象和事件，同时蕴含感情，老朋友，旧相熟，老感情。“游”字固然指游玩、游赏、宴游、游乐一类的意思，但是不管是哪种情况，均有赏心悦目，快慰人生之意。又是何时“忆”，何地“忆”呢？“夜登小阁”，雨后“新晴”，应该有些闲情逸致，文人雅趣，会产生诗词歌赋，会伴随明月美酒吧。再往深处想，既然是“忆旧”，很可能暗示今不如昔，美好不再，多少流露人事变迁、世事沧桑之感慨。标题一个“忆”字关切全篇，带动思维，激活想象，让我们充分感受词中的丰富情意。(www.xing528.com)

上片忆旧，追寻往事，留念风流，无比惬意。时光倒溯二十年，诗人应该是青年英杰，风流倜傥，文采飞扬，才情四射。他与志趣相投的文朋诗友相聚洛中午桥边上某个酒楼，临风赏月，举酒品诗，抚琴弄笛，欢乐达旦。“午桥”何地？是唐代白居易、刘禹锡、裴度一度吟诗唱和、举杯相欢的地方。由此可见，诗人青年时期，追寻遗韵，仰慕前贤，交游“豪英”，诗酒临风，自然别有一番疏狂散淡的气派。不可忽视“豪英”一词，英雄豪杰，志向远大，抱负崇高，决非庸庸碌碌等闲之辈。文采之外，更多豪迈，更多雄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诗人与他们为伴，自然也暗示自己志在功业，志向非凡。结合陈与义的身世经历来看，身处民族矛盾尖锐的北宋王朝，目睹金兵入侵的惨状，不满朝廷的腐败黑暗，诗人很早就萌生抗金救国、匡扶大业的壮志，可谓一代英杰。“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白天和朋友们在午桥畅饮，晚上围坐在杏树底下尽情地吹着悠扬的笛子，一直玩到天明，竟然不知道碧空的月光随着流水静悄悄地消失了。桥上欢歌笑语，桥下一片宁静。写月，月升月落，悄然无声，暗示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可见玩得多么投入，多么尽兴。写水，水流无声，银辉朗照，清澈明亮，波光粼粼，何等静谧何等温柔。写花，月照天地，杏花留影，斑斑驳驳，珊珊可爱。写人，抚琴弄笛，此起彼伏，声声悠扬，悠悠不尽。水月花影，琴笛声声，构成一幅富有空间感的恬静、清婉、奇丽的画面，凸显诗人的闲情雅兴与风流快意。

下片叹今，世事推移，今昔巨变，惊心动魄。词意全在“惊”“唱”之中。先说“惊”。“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字面而言，词人感慨时光易逝，人生如梦，此身幸存，惊悸不已；深沉而论，关乎时局，关乎身世。北宋政和三年（1113）词人为官，曾遭谪贬。靖康之变，北宋沦亡，词人又逃到南方，饱尝了颠沛流离、国破家亡的痛苦。曾在一起吟诗饮酒的豪杰们如今散落各方，九死一生。身世之感和家国之痛交织在一起，情感油然而生。当年残酷的现实和往昔的欢乐形成鲜明对比，自然会让作者产生一种美梦破灭、噩梦不断的感触。“堪惊”是不堪忍受，不胜惊恐之意，突出现实惨淡，身心痛楚。“闲登小阁看新晴”，似乎来了闲情逸致，你看，闲得无聊，一个人登上小楼，欣赏雨过天晴的美丽风光。其实，关合前面的“惊心动魄”，勾连后面的“三更渔唱”，不难体会，此处“清闲”，决非安逸闲适、风雅快意，更多忧愁苦恨，世事感慨，更多闲愁深深，无计消除，才想到要登楼赏景，排解愁苦。“新晴”的是天气，凄惨的是心情。天气的清新晴朗反衬出诗人心情的郁闷沉重。“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从自身境况出发，词人视通万里，思接千载，将视角投向久远的历史，浩阔的时空，生发出深沉感慨，似乎想起杨慎的一句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里面，有万事消磨的幻灭感，也有超脱时空的豁达感，有纠结于怀的人生困扰，也有看透人生的轻松旷达，百感交集，不胜唏嘘。注意词作中的“渔唱起三更”，一天之中，从黄昏至黎明，分为五更，每更两个时辰，以更漏计时。“三更”应为午夜时刻，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可是渔歌响起，词人不眠，古今多少事，带入歌声中，容不得诗人感叹，容不得诗人平静。词作便在一种夜色沉沉、渔歌悠悠当中结束，但是，留给读者无穷无尽的回味，长天无极的浩叹。

诚如诗人所言，“二十余年如一梦”，梦如流水水如天，岁月流淌，悄无声息，流走了美好年华，流走了雄心壮志，流走了文采风流，也流走了英杰文友。岁月无情，人间有恨。今夜，老迈沧桑的词人登楼，看夜色沉沉，听更漏声声，叹悠悠往事，想到千里万里、千年万年，任凭思绪，缥缈在寂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