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成泥香如故——陆游《卜算子·咏梅》赏读》

卜算子·咏梅

〔宋〕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花木万千，异彩斑斓，文人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各有所倚，各有钟情。陶渊明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朵朵菊花，浅黄淡白，迎风绽放，孤高傲视，生机勃勃。周敦颐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清丽脱俗，坚强不屈。白居易爱草，“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草强劲，活力无限，无惧熊熊烈焰，扎根原野大地，逢春破土而出。郑板桥爱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兀立天地，无畏风雨，苍翠依旧，生机盎然。南宋大诗人陆游对梅情有独钟，诗人感伤时局，怜悯身世，借梅传情，托梅言志，挥笔写下了传世名作《卜算子·咏梅》。

松竹梅兰，古人谓之“四君子”，风骨凛凛，气节高昂。梅生冬春时节，迎风绽放，凌寒不凋，花枝嶙峋，风姿清雅，颜色素艳，清香四溢。文人多咏赞梅花，寄托自己的高风亮节，高情雅致。陆游就是一株梅，生长在世风险恶、时局动荡的岁月，历尽艰辛，竭尽忠智，一心抗金报国，一统江山，可是屡遭权贵排挤打压，才能不得施展，抱负无以实现，一生饮恨无穷，一世愤愤不平。即便如此，还是心不服输，志不改易，节不变化，像寒梅一样，顶风傲雪，坚守自我。词作写梅，句句关合词人身世命运，字字牵连人物精神风骨。

这株梅不是生长在豪门大户，不是开在名园别院，而是长在荒郊野外，水畔桥边。饱经了风雨沧桑，经历岁月轮回。孤独绽放，寂寞凋谢，平平凡凡，默默无闻，不为人知，不为人赏。每一个打马经过断桥的士子都不会为之驻足，每一个奔波天涯的游子都不会为之侧目。也许有文人骚客偶尔留意，感叹一番，吟咏诗句，但是更多只是自我欣赏，自我眷恋。无关寒梅，无关风骨，只管附庸风雅。也许有哪位爱美的姑娘，无意中经过此处，发现河边的美丽，顺手折梅花一枝，带回家去，插在花瓶里，装点闺房的美丽，也是无关精神，无关生命。这株梅还是一如既往，寂寞开放，无人过问，无人关注。解冻的河流是她的知音，爬满青藤的断桥是她的朋友，岁岁荣枯的野草是她的邻居。天地之大，人海茫茫，竟然没有一个人从骨子里，从灵魂里，了解他，欣赏他。词人用一个触目惊心的“断”字来写桥，字面看来是说断桥残缺破败，风雨斑驳，其实也烘染寒梅生长环境的荒凉萧索，毫无生气，沉沉死寂。词人用“无主”来形容寒梅的孤独无伴，寂寞无聊，暗示词人怀才不遇，壮志沦空，暗批权贵苟安一隅，冷落志士。其实，不管时局形势怎样变化，一生主张抗金的陆游都是希望获得朝廷的重用，有机会驰骋沙场，浴血杀敌，建功立业，但是，很遗憾，现实的黑暗，权贵的昏庸，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www.xing528.com)

黄昏时候，暮色四起，黑暗侵袭，这株无伴无侣的梅更是倍感孤独，倍感阴森。本来心中早就郁闷不平，冷清寥落，再加上风雨吹打，寒气包裹，处境更加险恶，心境更加寒冷。简直难以区分词人遣词造句是在写梅还是在写人，感觉人、物一体，水乳交融。一个“愁”字直抒胸臆，掷地有声。于梅而言，拟人生情，生命活现，寒梅孤寂，生长荒野，独自开放，不为人知，心怀郁结，经年累月，孤愤难平。于人而言，暗指词人怀才见弃，壮志未酬，报国无门，心怀愤怒。同时，又忧念家国，忧念黎民，放心不下，割舍不断。一个“风雨”言此意彼，明言自然风雨，冷酷无情，实指人生风雨难以抵挡。陆游一生，屡遭排挤打压。早年青春，怀抱才智，雄心勃勃，远赴临安应举，名列第一，却遭权奸秦桧嫉妒，竟被除名。宋孝宗时又被龙大渊、曾觌等群小诬陷排挤。任职四川王炎幕府，意欲经略中原，又见厄于统治集团，不遂心愿。晚年力挺韩侂胄北伐，但是韩好大喜功，仓促冒进，兵败如山倒，陆游也因此受到诬陷。以致调离抗金前线，赋闲在家，再无机会报效国家。一世英雄，几经沉落，屡遭打压，岂不类似知音寥落、无人知赏的寒梅？

词作上片描述寒梅恶劣艰险的生存环境，凸显内心的悲愁忧愤和孤傲不平。词作下片将笔触转入对寒梅精神风骨的摹绘，表现寒梅坚守自我，清白示人，孤傲不屈，卓然独立的风采。较之于百花绽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梅花不与相争，不慕风雅，不慕荣华，表现出惊人的淡定和淡泊，惊人的沉稳和坦荡。任凭群芳妒忌，任凭世人评说，不与理会，不屑争论，我自凌寒绽放，我自风姿飒爽，我自清香四溢，我自素颜高洁，我有我的风采、风范，我有我的傲气、傲骨。本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百花是春天宠爱的天使，梅花是冬雪严寒的精灵，不同时令，不同归宿，更有不一样的精神风姿，哪能相提并论，哪能简单类比呢？不屑群芳，不屑趋时，不愿同流合俗，不愿大鸣大放。就喜欢一个人绽放独到的风采，独特的神韵。群芳争艳，流光溢彩，神采奕奕，光艳照人，趋时媚俗，千花一面。没有个性，没有风骨。寒梅冷峻，顶风冒雪，凌寒绽放，孤高自诩，孤标独傲，茕茕孑立，自铸高格。两者不在一个层面，不在一个档次，将寒梅比之百花，简直是对梅花的亵渎和羞辱。

陆游孤傲清高，坚强不屈，面对群小妒忌、诬陷、排斥、打击，无所畏惧，岿然不动。一如既往坚守自己的原则和风骨，一往情深呵护自己的理想和风范。而且，他内心明白，因为我人品正直，才华横溢，能力高强，志向远大，你远远比不上，你不敢正面交锋，一比高下，你只好耍弄阴谋诡计，小人花招；你越是嫉妒，我越要刚强，你越是不满，我越要高兴。我的坚强和乐观就是对你的致命打击和摧毁。词人用“一任”表明自己对于群小的妒忌无所畏惧，不屑一顾，甚至豁达对待的态度。

梅花有梅花的原则和风范，百花有百花的信条和风姿。有道是，烈火真金方显英雄本色，沧海横流才见铁血风范。只有在艰险万分，紧张激烈的环境考验之下，才可以看出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词人最后借梅花表明心志，哪怕狂风扫荡，暴雨吹打，我就是零落凋谢，委地成泥，被人践踏，被泥污染，我也要保全清香，保全风神。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香在人间。这就是梅花的风范神韵，这就是陆游的风骨写照，遭遇千难万险，遭遇生死考验，哪怕遍体鳞伤，碧血横飞，也要心志不改，守节不移。想起了陆游的战斗诗《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大志落空，奋斗落空，一切落空，而揽镜自照，却是衰鬓先斑，皓首皤皤！两相比照，何等悲怆？再想，这一结局，非我不尽志所致，非我不尽力所致，而是小人误我，世事磨我！我有心，天不予。即便如此，爱国热情至老不移，抗金决心至死不变。

想起了晚年陆游的绝命诗《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不要荣华富贵，不问功名利禄，不管宦海起伏，不怕风雨打击，我心依旧，志在家国。不见江山一统，不见苍生安宁，我陆游死不瞑目。

一株寒梅绽放在风雨飘摇、荒凉寒冷的大宋原野，一位英雄战斗在风起云涌、波诡云谲的大宋王朝，没有人理解他们的苦衷焦虑，没有人欣赏他们的顽强坚守，没有人仰慕他们的盖世光华，于是，他们并肩而立，彼此相依，放射出璀璨的光芒，照亮历史的天空，照亮你我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