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的赏析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宋〕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现代社会，红尘滚滚，欲海滔滔，人们难得孤独，难得静谧，也不习惯孤独和静谧，因为心在名利，情系荣华。人心浮躁，利欲缠身，是容易蒙蔽自我，迷失自我的。人啊，只有在孤独静处，形影相伴的时候，才可以发现自己，才真正拥有自我。读苏子写于贬官黄州团练副使期间的词作《卜算子》，我就特别有感触，苏子身上，除了孤高自傲，清旷绝俗之外，更有一种独来独往、宁静自省的人生风范，值得我们学习。特别欣赏“谁见幽人独往来”这句，在苏轼看来，也许心怀郁闷，无人倾诉，无人分担，只好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似乎有点孤寂、冷清，但是我就非常向往词中这种无人打扰，清幽宁静，自去自来，随心所欲的境界，因为，一个人只有独处一隅，无拘无束的时候，他才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看见自己的所需。词作很多句子都准确地表现出词人这种独特的心思和情趣。

天上一只孤鸿，地上一位幽人，两相顾怜，彼此辉映，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词人的心态历程。一个人的夜晚有故事，一个人的徘徊有情思。读这首词，笔者记住了一个夜晚，一个词人。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个人在庭院散步。他太累了，累于宦海挣扎，累于人世纷争，累于功名算计，他需要超脱一切，静拥一段时光，一处庭院，一个夜晚。让心灵舒缓压力，让心性自由舒畅，让性灵轻舞飞扬。一弯新月，冉冉升起，高挂树梢。银辉朗照大地。皎洁的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点点光亮，铺展在地面上。乍一看去，一地碎银，闪闪烁烁，迷离不定，似乎带人走进一个童话世界，又像斑斓变幻的梦境，引诱你去追寻、去捕捉那些精灵古怪的光斑。

梧桐树静静站立，伸展枝叶，笼罩庭院。高大挺拔的躯干光洁滑溜，印满了岁月的痕迹。词人站立树下，用手轻轻抚摸梧桐树干，细看树干上面的纹路斑块，好像面对一位饱经风雨沧桑的老人，细数他脸上的沟沟壑壑，静看他宁静平和的目光。一阵清风吹过，树梢哗哗作响，树叶随风飘零。一不小心，落在词人头上、肩上、脚边，很安静，很轻缓。似乎不愿意打扰词人，不想破坏这个平和美好的夜晚。词人满怀心事，无人倾诉，也无处倾诉，只好久久站立庭院梧桐树下。沐浴月光，对视梧桐，心神悄然，容颜静寂。这个时候，不需要语言表达，不需要动作辅助，不需要吟诗作歌，只需要安安静静，凝神屏气，心飞神驰。(www.xing528.com)

词人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聆听自己的心跳，感受脉搏的起伏，体会血液的奔流。从来没有哪个夜晚像今夜这样，完全看清自己。白天忙于事务，人声喧嚷，无暇顾及自己的感受。只有寂静的夜晚，词人才属于自己，才有时间去思考，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行走世间真正需要什么。普泛言之，白天属于他人，夜晚属于自己。

喜欢词人的孤寂，向往词人的散漫，坚信一个人的夜晚也很精彩。神态安详，目光平和，意绪宁静，内心丰盈。只有夜晚的孤独才能给予这一切，只有孤独的夜晚才可能体会到真实的自我。词人白天奔波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晚上行走在皓月朗照的庭院之内，内心无边宽阔，无比宁静。词人孤独，如孤鸿掠过眼前，如孤雁飞过天空，如孤帆闪过江面，这份孤独带给人轻盈和自由，带给人清旷和散漫，甚至带给人激越和飞扬。

一个人独来独往，行走天地，行走人生，不也是一道奇绝的风景吗？就像词中所写，“缥缈孤鸿影”，空灵轻盈，飘逸飞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远离烟火人间，不沾世俗风尘，高蹈云天，高歌远去，只留下一道飘逸的身影。何等潇洒，何等决绝。词人心中向往的就是这样一种境界，一种情趣。曾记得苏子在其散文名篇《赤壁赋》中亦有描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一叶轻舟，从流漂荡，任意东西，以至于词人产生梦幻之感，似乎遗世独立，高飞飘举，羽化成仙。一样的轻盈空灵，一样的自由无碍，一样的性情飞扬。这就是苏子，为文也罢，吟词也罢，一心向往自由，一心崇尚清旷。

正当词人心怀幽恨，无语沉思的时候，一只孤雁飞过头顶这片天空，一声惊叫惊醒了词人，词人抬头看天，孤鸿身影一道，并不匆忙，并不急切，只是无伴无侣，无从无随。莫非也像词人一样心中有恨，无处申诉，处境孤独，无依无靠？莫非也像词人一样寄身世间，倍感冷落？词人仰头目送飞鸿，久久不愿离开。哪里才是停落的树枝？哪里才是投靠的归宿？这只孤鸿，飞来飞去，左挑右选，所有寒枝都不愿停靠，所有的巢窝都不敢接近，身心疲惫，一脸无奈，只好降落在水中沙洲，寂寞草地。陪伴它的依然是清冷和寂寞。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停留树枝鸟巢？不知道为什么深更半夜独自惊飞？感觉得出心怀郁结，幽怨绵绵，感觉得出孤高自傲，不屑流俗。也许此时此刻，唯有同病相怜的词人能够理解孤独的飞鸿，也只有惊惶不定的飞鸿才能够理解栖栖不安的词人。

特别欣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傲与决绝，想起了庄子笔下的寓言故事：惠施是宋国人，做过魏国的宰相，是庄子的密友。庄周听说老朋友惠施当了魏国的宰相，就去了魏国。惠施害怕自己的相位被庄周抢去，于是，就在城中大肆搜捕他三天三夜。庄周见到惠施后嘲弄他说：“猫头鹰抓到一只腐烂的老鼠，喜欢得不得了，看见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鹓飞过来，就赶紧把死老鼠紧紧捂住，抬起头喊：‘吓’！它怕鹓抢它的死老鼠。难道鹓会稀罕那个臭老鼠吗！放心吧，我才不稀罕你的魏国呐。”说完，庄周就从怀中摸出自带的饼，嚼了起来。鹓（就是与凤凰同类的鸟）高洁自守，高蹈独行，猫头鹰贪婪污浊，情趣低俗，两相比照，发人深思。

喻之于人生，又想起范晔《乐羊子妻》所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为人处世，自有操守，自有风范，不可降格以求，不可屈身辱志。凤凰择良木而栖，学子择良书而读，出行择良友而交，处世择良行而为，庄子启迪人生，苏子开启心志，先贤用心于此，我辈当深味内蕴，践行人生。

此词写作有其特定背景，词人心境有其难言郁愤，不过词人却用轻灵文笔，静静抒写，勾勒淡淡风景，展示孤寂心灵，幅幅清雅画面给人静美享受，种种凝思遐想给人缤纷启示。品读词作，其实就是品读一份人生体验，抛开词人的苦恼和幽怨，我们还可感受到人生超迈、达观、清旷不俗的异样情怀。或许这就是苏子人格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