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李清照的壮美九万里

渔家傲

〔宋〕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màn）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读多了李清照的词作，总以为她是一个柔柔弱弱、凄凄切切的女子，那么多的幽怨哀愁，那么多的相思苦痛，伴随着时代家国的变迁，个人遭遇的跌宕，爱恨情仇的体验，一并汇集词作之中，让人在吟咏品味之余，低回伤感，泣泪唏嘘。可是，千万别忘了，李清照也有豪放满怀、大气磅礴的作品，也有情思激越、绚丽奇特的想象。咏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纵情高歌，大声赞美，凸显一代大英雄的卓异风范和凛凛风骨。活着的时候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死了以后是阴曹地府的大英雄。最是思念一代英雄宁死不屈、战斗到底的悲壮精神，婉讽当朝权贵懦弱苟且、不思抗金的丑恶嘴脸。

李清照的词作《渔家傲》也是豪放激越之作，抒写自己漫漫求索、风鹏正举的雄心壮志，一吐怀才不遇、英雄失志的苦痛郁闷，天上人间，仙境灵府，变幻迷离，壮浪形骸，读之气血亢奋，情思飞扬，味之视界辽远，胸胆开张。

词人做了一个梦，梦中，她驾着小船，颠簸在大海上，波涛汹涌，险象环生。大海茫茫无际，遥接云天。不见陆地，不见岛屿，海天一线，隐约可辨。天空，高远辽阔，晓雾弥漫。海水动荡起伏，掀起巨浪，直冲云霄。白花花，水淋淋。犹如飞珠溅玉一般晶莹透亮，又像瀑布倒泻，声势撼人。词人使尽全身力量，稳住船桨，见水摇桨，避险就夷，穿梭水面，颠簸前行。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知道如何驶出汪洋大海。任凭海浪冲击，任凭海风咆哮。坚守，坚守，平衡，平衡，与水沉浮，与风周旋。仰头望天，只觉天河倒垂，群星转动，闪闪烁烁，一派璀璨。俯身看海，又见千帆竞舞，争先恐后。词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只觉海天旋转，如坠云里雾里。既担心生命安危，忧心如焚，忐忑不安。又惊奇波澜壮阔，星光灿烂，大饱眼福。还震撼千帆竞发，奋勇争先，一往无前。一幅又一幅的画面不断涌现在词人眼前，刺激词人的神经，叩动词人的心弦。世间少有的奇景，人生未曾经历过的体验，既刺激又痛快。(www.xing528.com)

因为颠簸动荡，因为海天相连，也因为心醉神迷，词人恍恍惚惚，一下子进入如梦似幻、如烟似雾的天宫。那里才是梦魂的归宿，那里才是词人的向往。天帝居住的地方，从未见过，从未拜访过，慈眉善目、宽肩大腹的天帝接见了词人，非常热情地询问词人，欲往何方，从哪儿来，找我何事。词人不知道说什么，太激动，太兴奋。清醒的时候想好的话语一下子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支支吾吾，咿咿呀呀，不知所云，语无伦次。本来，一代词人，才力丰赡，才情横溢，心怀抱负，志存高远，但是，生逢乱世，家国遭难，人生多舛，壮志未酬，理想沦空，心有千千结，情是万般苦，要倾诉、要表达的东西太多太多。情急之下，竟然说不出来，又急又恨，又惊又悔。像当年楚国大夫屈原一样，屈原心地坦荡，才华横溢，正道直行，爱国忧君，可是却屡遭朝中权贵小人诬陷诽谤，终至君王疏远，放逐蛮荒。后来，屈原得知家国破灭，便怀抱玉石，沉江自尽，以死殉国。屈原为了追求光明，追求理想，曾经上天入地，请教天帝，咨询地府。如今，词人也像当年夫子一般，失望于现实，困惑于人生，漫漫求索，苦苦探寻，试图从天帝那里得到安慰，得到理解。心怀义愤，气冲斗牛。

词人报告天帝，人生艰难，长路漫漫，坎坷多多，岁月流逝，希望渺茫。纵有满腹才情，写得一手绝妙诗文，又有何用？文人墨客从来都不是最先有志诗文，吟诗作歌，以求传名千古；而是竭尽才智，施展抱负，报效朝廷，大济苍生。李清照一代才女，志向远大，能力高强，忧虑家国，关心民瘼，希望有机会像男子一样，实现政治抱负，但是世俗禁锢，舆论打压，剥夺了她的理想与抱负，只能填词吟诗，了此一生。词人对现实、对处境十分不满，愤愤不平。又想起了屈原，引为同调，千古知音。屈子《离骚》有云：“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千里迢迢，上下求索，寻觅天帝，倾诉心曲。屈原只争朝夕，快马加鞭，力争有所作为。屈子精神深深激励词人，屈子遭遇深深感染词人。李清照从屈原身上找到了精神共鸣点。向天帝诉说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苦闷，也表达了自己知音难觅、挣扎于世的痛楚。我们看到，这个时候的李清照，不是幽幽怨怨思念夫君，不是悲悲戚戚顾影自怜，不是书画失散哀哀无告，不是颠沛流离思家怀远，她早已跳出了个人忧患的狭小圈子，仰慕屈原，渴盼入世，有所作为，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对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吟诗自赏，饮酒沉沦，倒在其次，施展才华，实现抱负，首当其冲。

越想越激愤，越想越不满，郁愤至极，无以排遣。不如振臂高呼，宣泄愤怒，声振寰宇，气壮山河，或许可以安慰痛苦的心灵，或许可以暂时摆脱困扰纠结。幻想之中，一只大鹏鸟乘风起飞，直冲云霄。翅膀扇动江海，掀起滔天巨浪。声势震撼天地，似乎大地震颤，山峰崩裂。大鹏展翅，万里高飞，远赴海外仙山。自己呢，独驾一叶孤舟，直挂云帆，乘风破浪，直奔蓬莱仙山。那里才是归宿，那里才有自由，那里洒满欢乐，那里才是自我实现价值、展示才华的理想乐园。词人发出强烈的呼唤，希望天风不停，希望海浪不止，希望孤帆猛进，这样自己就可以抵达自由幸福的乐园。显然，幻想越绮丽，现实越黑暗；豪情越昂奋，失望越凄惨。我们从词人的梦幻遐思中，读到了无奈挣扎，读到了悲壮苍凉。

纵观词人一生，屡经磨难，备受煎熬，还是不能了却心愿，还是不能实现理想。但是，这样气壮山河，泣鬼惊神的词作，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和情感资源。那就是，人生天地，不分男女，应当奋勇拼搏，万死不辞，应当志存高远，大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