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的《野望》：落日秋山苍凉境

野　望

〔唐〕王绩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www.xing528.com)

在中国传统诗词文化中，秋天总是寂寥伤感的，凄清苍凉的，尤其是对那些仕途失意、壮志沦空的文人来说，秋天多半是一个令人感时伤世、肝肠寸断的季节，初唐诗人王绩并没有像许多幸运诗人一样欢呼一个王朝的兴盛发达，相反，在那个万木萧条、西风瑟瑟的秋天，他却告别了官场，回到了故乡，无可奈何地过起了隐居生活。其实，他是身隐而心不安，形散而神不宁，在登高咏吟中、在徜徉山林中、在秋风劲吹中，感叹秋天的苍凉和衰落，抒发人生的落寞和忧伤，其作《野望》描写一次秋野出游活动，景物萧瑟，意境苍茫，情调悲凉，巧妙地烘托出诗人内心的无限伤感。

标题取名为“野望”，自有一股清新野扑之风扑面而来，少了些俗气，少了些喧嚣，多了点清静，多了几分纯朴，释放出一种自由无拘、洒脱出尘的气息，显然这不是一般农人的劳作之余的流目秋原，更像是一个逃离官场，投奔自然的文人的豪迈宣言。那么，诗人在哪里望？什么时候望？和谁望？又望见了什么呢？标题中一个“望”字统率全诗。薄暮冥冥的黄昏，水边高地的山岗，孤独的王绩极目远眺，天地苍茫，一派肃穆。他思考，他犹豫，他困惑，何去何从，何依何靠，他茫然无知，曹操早在几百年前就咏叹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如今的王绩就像那惊飞不定、栖栖惶惶的乌鹊一样，无枝投宿，无处归心。虽然，他已经离开了官场，虽然他已经回到了故乡，可是他的心还没有安顿下来。他的情怀还没有从宦海风云中引退出来。远处，夕晖返照，苍凉如血，山山岭岭，秋叶纷飞，秃秃的枝丫在秋风中无声诉说，片片黄叶在苍茫中垂死挣扎。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的山峰，丝丝直立、枯槁瘦硬的树枝，被夕阳涂上一层冷淡而凄清的色彩，呈现在诗人面前的就是无边清秋，冷寂苍凉。秋天，在农人而言，也许是金黄灿烂、丰收在望的季节，充满了欢乐和幸福，可是于诗人而言，却意味着时光流逝，热情消减，青春不再，理想落空。那轮残阳，缓缓西沉，有气无力，光是冷的，色是凉的；满山树木瑟瑟作响，枝是枯的，叶是黄的。秋空无际，无限悲伤。在这个山山秋色、夕阳不多的时候，诗人在孤独地眺望，静默地沉思，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人生之秋，命运之秋，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操控着、主宰着诗人的去向。他无奈，他忧叹，这个秋天，他没有收获，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幸福和快乐。

时间不早了，也许他该回去，不然，等待他的不再是夕阳秋林，而是无边黑暗。你看，放牛的农人赶着小牛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还哼哼小调，不知道什么叫黑暗，什么叫痛苦，他们单纯得像一只活蹦跳跃的小牛。打猎的人骑着马，带着家犬，满载而归，看来今天的收获不少，等待他们的是家中一壶热好的米酒、一顿可口的饭菜。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各安其分，各司其职，生活单纯而快乐，思想简单而朴实，他们的确活得很轻松，他们不懂什么叫功名抱负，什么叫青春热血，他们不知宦海凶险，江湖祸难，他们只知道简单而快乐地过日子。和他们相比，作者仿佛是这个世界的陌生人，旁观者，他无法融入这个世界，他无法走近他们的心灵，他们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劳力者有劳力者的快乐，劳心者有劳心者的痛苦，痛苦不会理解快乐，快乐自然也不会亲近痛苦，诗人身体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山林田园，但是心灵还没有安顿下来，心灵还没有离开官场，自然认识不了这里的人，也根本无法走近他们的内心世界。陶渊明归隐田园和王绩不一样，他可是断绝尘念，彻底归隐，躬耕田园，自食其力，与老百姓打成一片，和他们交朋友，说心里话，一块喝酒，一块劳作，一块分享劳动的艰辛和痛苦，他是快乐的，快乐的原因在于他渐渐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可是，我们可怜的王诗人不一样，他还不能完全摒弃官场欲念，他还有一腔热血抱负，他还怀抱希望，他似乎又在等待机会……因此，他没有知音，他无处诉说，也不会有人来倾听他的诉说，他只能向夕阳悲叹，向秋风吟语，他只能回到内心，回到古代，亲近那些已逝千年的隐士贤人，那些同样胸怀抱负而又孤独无依的人们，比如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他们才是他的知音，才是他的同道人，可是他们不在人世了，早就不在了，诗人只能仰天长叹，徒呼无奈。一个人在故乡找不到知音，只好去缅怀那些同样孤独的先贤，一个人在现实找不到出路，只好回到内心，咀嚼痛苦，这是怎样的悲哀和痛楚啊！以至于千年之后，我们读《野望》这样的诗，总是伤秋叹人，忧心忡忡，是为古人，是为历史，还是为我们自己，讲不清楚，那种滋味真不好受，而且还久久地萦绕在你心间。

王绩置身大唐盛世却拥有一个感伤的秋天，他是不幸的；我们生逢盛世，吟咏王绩的痛苦诗章，并从内心深处分担他的失落和痛楚，理解他的悲凉和无奈，他又是幸运的。人类的心灵总是这样，不管是痛苦还是高兴，不管是古代还是现在，总有人分担，总有人分享，因为，我们和王绩这样的诗人是同根同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