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传统纹样仍然占有一席之地
传统纹样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对吉祥寓意的追求以及对某些纹样题材和表现方法的偏爱,往往已持续了几百年,甚至能上溯到唐宋时期,不是改朝换代就能轻易抹去的。民国成立以后,很多传统纹样仍然被人们所喜闻乐见,设计师们会娴熟地运用这些题材,只是在表现方法上有所不同,以迎合新的时代。传统染织纹样的题材主要有五种:一是吉祥动物,如龙、凤、孔雀、麒麟、蝴蝶、蝙蝠、鱼等;二是吉祥文字,特别是“寿”“福”“喜”三字,常以各种图案形式出现,多与其他纹样组合;三是吉祥植物,这部分数量最多,如牡丹、海棠、梅、兰、竹、菊、灵芝、石榴、佛手、葡萄等,或为富贵生活的象征,或是品行高洁的比喻,或表达长寿多子的愿望等;四是传统器物纹样,如八吉祥、皮球花等;五是传统几何纹样,特别是卍字和回纹。此外,云纹也是最常用的传统纹样之一。
如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收藏的一块云气团龙纹绢(图4-24),20世纪30年代由杭州利华绸缎厂生产。红色为地,白色构成团龙纹与云纹。团龙五爪,侧身盘绕,其中一行龙头朝上,一行龙头朝下,团龙外则填以云纹。这一纹样来自传统的寓意和造型,类似的纹样并不鲜见。凤虽不再是后妃的象征,但仍是美的化身,特别是凤穿牡丹,既华丽又富贵。龙凤呈祥则是新婚被衾上永恒的主题,象征婚姻美满、百年好合,至今盛行不衰。梅兰竹菊是织锦缎、花卉古香缎、巴黎缎等丝绸产品上的常用纹样,一直流行到20世纪80年代 (图4-25)。至于器物纹样中的八吉祥,几何纹样中的卍字、锁纹、回纹、龟背等,可以满地铺排(图4-26),也可以清地点缀。更有甚者,将传统的几何纹样放大,配上鲜艳的色彩,虽然题材是传统的,但醒目的线条却有着鲜明的现代风采。总的来说,提花绸缎是我国最有水平和特色的染织艺术领域,历史上保存了大量优秀的传统纹样,设计师们可充分借鉴。相比而言,机器印花是新兴的产业,印花织物上的传统纹样要少得多,即使有,表现手法也常常是现代的。如一件民国印花双绉(图4-27)旗袍,用写意的手法刻画了一条轻盈飞动的龙,配以流动的云纹,失却了以往龙的威严狰狞,而别具一种可爱的观感。
图4-24 云气团龙纹绢
图4-25 梅兰竹菊纹巴黎缎
图4-26 锁纹云锦
图4-27 云龙纹印花双绉
2.新颖植物纹样成为主流
与传统植物题材不同,民国时期出现的大量新型植物纹样是没有寓意的,人们追求的是纹样本身的形式美感。在英国19世纪纹样大师欧文·琼斯(Owen Jones)眼中,大自然的各种物象包括植物只是纹样的来源,不必探究其道德和文化上的意义,设计师只是寻找美的线条和色彩的人。在他著名的《装饰基本原理》中有这样的话:“美的实质是一种平静的感觉,当视觉、理智和感情的各种欲望都得到满足时,心灵就能感受到这种平静。”琼斯认为大自然是最美的,“上帝创造的一切既是为了给我们带来愉快,也是为了供我们研究。它们是为了唤醒我们心中的自然本能——一种尽力在我们的手工作品中模仿造物主广播于世的秩序、对称、优雅和完整的愿望”。19世纪欧洲的织物纹样是花卉的世界,大自然中生长的动植物都是美的来源,这种思想也随着西方文化的传播,渗透到国人的审美意识中。民国时期的染织纹样中,有些花卉题材是从国外移植而来的,如玫瑰、郁金香、牵牛花、百合花等,更有很多花叫不出名,它们不再寄托吉祥寓意,设计师仅仅从审美角度出发将这些优美的植物化作了染织纹样。表现手法可以是写实的,可以是变形的,可以是写意的,甚至可以只采取花卉的局部,因此植物纹样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多彩(图4-28)。
植物纹样以花卉为主,而枝叶舒卷的蔓草、叶子与果实、树干与树枝等也在染织纹样中占有一定比例。蔓草纹样有些类似于中国传统的卷草,但表现更为自由奔放(图4-29)。其实沿波形线条排列纹样也是西方染织纹样的传统,经过19世纪工艺美术运动、新艺术运动的洗礼,这些纹样变得更为自由、优雅且充满动感。形式上,或一枝蔓草满地铺排,或多个蔓草单体聚合成束呈放射性排列。满地排列的树叶纹是常见的,树枝与树根也可以纳入纹样(图4-30),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将植物与几何、抽象元素组合。从民国时期同章绸庄图画馆的染织设计稿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植物纹样的名称,如丛花、麦菊、雪竹、柳葵、似槿、秋叶、雪梅、桂枝、新竹、荷露、菊焰。对照样稿,可以发现这些均为新型植物纹样。从实物来看,苏州振亚织物公司20世纪30年代的织物样本中,新型植物纹样占了总数的九成以上。民国时期的上袄和旗袍面料上,植物纹样也占据了主流地位。
图4-28 民国染织纹样二则:花卉
图4-29 民国染织纹样:蔓草
(图4-29、图4-30为振业织物公司绸缎样本,苏州丝绸博物馆藏)
图4-30 民国染织纹样:柳叶与树根
(图4-29、图4-30为振业织物公司绸缎样本,苏州丝绸博物馆藏)
3.几何抽象纹样得到广泛应用
传统的几何纹样,如回纹、卍字、工字纹仍然受欢迎,但更令人注目的是条格(图4-31)、圆点(图4-32)等几何纹样,以及由点、线、面组成的各种抽象纹样。近代西方染织纹样也经历了从花卉世界到题材多元化的过程。条格和圆点以简洁醒目的造型、标准规矩的线条,与机器时代简洁明快的艺术风格相联系,如果说条格图案在帝制时代只存在于普通民众穿着的土布上,统治阶级以华丽繁复、费工费时的织锦、缂丝、刺绣为贵,特别是女装,把各种动植物花样堆砌在织物上以增添其“价值”,那么到了民国时期这种审美观已完全被颠覆了。各种柳条、格子、大小圆点大量出现在旗袍上,作为现代设计的要素之一,没有什么比醒目的几何纹样更能体现直观的秩序之美了。民国月份牌上可以看到大量穿条格旗袍的明媚女子,散发着健康时尚的现代气息,与传统的仕女画形成鲜明对比(图4-33)。
图4-31 民国染织纹样:条格
图4-32 民国染织纹样:圆点(www.xing528.com)
图4-33 月份牌上穿条格旗袍的女子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艺术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影响到装饰艺术的各个领域。现代艺术的先驱塞尚认为:“画画并不意味着盲目地去复制现实,它意味着寻求各种关系的和谐。”从塞尚开始,西方画家开始从追求真实地描画自然转向表现自我,西方开始出现各种形式主义流派,形成现代绘画的潮流。塞尚将一切存在之物看作是由几何形体构成的,从而使形式的抽象之美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塞尚之后,高更、凡·高、马蒂斯、毕加索发展了这种艺术思想,开创了后印象派、表现主义、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画派,抽象绘画在此基础上得以发展。20世纪初,康定斯基、蒙德里安和保罗·克利的抽象绘画深刻地影响到装饰艺术,包括纺织品设计,特别是当他们自己或同伴在德国包豪斯设计学校任教后,这种影响就在欧洲的艺术设计包括染织纹样中表现出来。19世纪欧美染织纹样是花卉的世界,且以写实花卉为主,而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的染织纹样却越来越重视形式的独立美感。换句话说,花形是否写实变得不再重要,图案的形式规律才是主要的。
在民国时期的染织产品上,我们还看到抽象纹样正在增加。从表现手法看,有的将物像几何化,类似于各种几何形体的重叠(图4-34),有的表现材料的局部肌理效果,有的是几种色块的点缀或拼贴,有的则如随机线条的涂鸦 (图4-35)。当然此类纹样的数量不多,但的确出现在民国时期的服饰面料上,特别是印花面料,体现了与传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感。抽象纹样在西方的真正发展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并逐渐成为染织纹样的主流。遗憾的是,20世纪中期以后,在革命现实主义的口号下,中国染织界反而驱逐了抽象纹样,视其为资产阶级的象征。直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抽象纹样才被正名,花样中的政治与道德寓意才被消除。
图4-34 民国染织纹样:几何
图4-35 民国染织纹样:抽象
4.外来纹样融入现代生活
20年代中期以后的旗袍中,常见有明显的外来纹样,有些为日式风格,有些则来自西方。日式纹样如“集妍”,将不同的纹样以拼贴的形式集合在一起,或将几何纹样与花卉、器物纹样进行各种组合,构成更为华丽的装饰纹样。西式纹样如“佩兹利”,起源于南亚克什米尔地区,后传入欧洲,以苏格兰生产羊毛披肩的城市命名,传到中国后,被江浙一带的设计师形象地称为“火腿纹样”,在台湾地区也被称为“草履虫”纹样(图4-36)。其实中国新疆地区的民俗织物上也有类似的图案,称为“巴旦姆纹样”。在上海等地出现的佩兹利纹样来自海外,它以涡旋形为基本形,有一个长条椭圆带着一个尖而上勾的尾部,很容易辨识。
外来纹样也以日常器物的形式出现在染织物上。传统器物纹样中有所谓“博古”,即古代可供赏玩的器物,主要有青铜器、瓷瓶、古书、玉璧、扇等雅物,在纹样中作清地排列,配上花卉或文字纹样,代表古雅的传统中国,颇有意趣。但有些器物是从前没有的,如网球、阳伞(图4-37)、邮票、建筑、交通工具等,代表了不同于传统的现代文明。还有一种纹样是对其他织物工艺的模仿,如仿蕾丝、仿印经、仿蜡染等,也很有新意。
图4-36 民国染织纹样:佩兹利
图4-37 民国染织纹样:沙滩与阳伞
传统自然纹样和风景纹样也是吉祥寓意的一部分,如祥云、流水、山石、楼阁等在提花和刺绣织物上多见。民国时期的自然纹样大大拓宽了取材范围。我们从同章绸庄图画馆的染织纹样档案中发现,以自然景物为名的纹样很多,仅次于植物纹样,如火焰、曲水、云光、冰心、云美、瞰田、窗月、飞瀑、烘云、千亩、望日、折带、云雾、云环等。对照纹样稿,这类元素大部分采用了写意的形式,将波浪、云雾、山林、星月、卵石等通过图案化的处理,变成了美丽的染织纹样(图4-38、图4-39)。其图案很少写实,更多追求的是一种唯美的意境。
图4-38 民国染织纹样:云雾
图4-39 民国染织纹样:水泡
与自然纹样形成对比的是,风景纹样却以写实为主,这与提花机械的进步有关。传统提花机难以表现细腻的局部,但由于贾卡提花龙头的引进和织造技术的进步,风景人物均可表现得栩栩如生,乃至出现把照片和画作织出来的像景织物。风景纹样有的表现山水楼阁,有的表现树叶溪流,其构图及意境与传统有别。这里特别要指出的是诞生在20世纪30年代末、流行于40年代的古香缎上的风景纹样,这些纹样把中国的山水、建筑、庭园与人物放在一起,穿插仕女、儿童、游人、车夫等,如同意境优美的画(图4-40)。用此类面料制成的旗袍或装饰织物,都极具东方风物之美。
还有一些动物和人物纹样很有特点,如受西方唯美主义运动影响的孔雀纹样(图4-41),因数量不多,在此不再赘述了。要说明的是,无论是取材广泛的自然纹样,还是细腻写实的风景纹样,都没有直接描绘吉祥如意、福禄寿喜的人生祈愿,弥漫其中的是一种唯美的意境,以至于一则近百年前的染织纹样还能打动今天的我们。
图4-40 民国染织纹样:风景
图4-41 民国染织纹样:孔雀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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