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革命：声势渐消还是再创辉煌？

假设我们全盘接受柴尔德的理论框架，那么以技术集成包为核心的技术革命的确会为随之而来的技术时代设定基本准则，新石器革命和工业革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但是，数字革命也能如此吗？来自美国西北大学的经济学家罗伯特·戈登新近提出了一种对于数字革命持怀疑态度的评价，而将我们对数字革命的狂热放到戈登的怀疑论背景中进行审视是十分有用的。戈登认为，数字革命并不是人类历史的转折点，并且他似乎手握可以支撑他的观点的数据。

戈登声称，数字革命的拥护者夸大了联网计算机给人类与经济带来的效用。由技术创新带来的经济影响尤其令人瞩目，在这一历史大背景下，戈登提出了他的论断。在2016年出版的著作《美国经济的兴与衰》（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Growth）中，戈登言之凿凿地论述，1870至1970年因经济的快速增长，人类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这100年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期。在戈登看来，这种繁荣是建立在一系列空前绝后的科技创新上的。这些创新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工作与生活。戈登说：“1870至1970年的经济革命在人类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场革命不可复制，因为其中的诸多成就不可重现。”

戈登的措辞表现了他对联网计算机的谦虚见解。在他的术语库里，数字革命成了“第三次工业革命”。在戈登看来，第一次工业革命是“建立在蒸汽机和其相关衍生物的基础之上的，尤其是铁路、汽船以及从木材到钢铁的演变”，第二次工业革命反映的是“19世纪末期的各类发明产生的影响，特别是电能与内燃机等的影响”。在戈登看来，第三次工业革命不仅是时间顺序上的第三次工业革命，而且是整体意义上的第三次工业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对经济增长和民生改善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相比之下，第三次工业革命也就显得有些逊色了。

第二次工业革命为居家生活带来了巨大革新，对人类来说意义深远。戈登将这种意义放到了“联网”主题下进行概述。他的“联网”一词，远不仅是连通计算机这么简单，而是意指对人类造成的影响比计算机联网要大得多的事物的联结。戈登用这个词形容从1870年开始的百年间人类的居家生活所经历的脱胎换骨的变化。戈登说：“在1870年，人类的住宅是相互分隔的，但到了1940年，住宅形成了‘网络’，大多数的房子都实现了水、电、煤气、电话和下水道的连通。”此后，住宅在具体的连通方式上或许有着各种各样的改良，但没有哪一种改良的意义足以匹敌首次将水、电、煤气、电话和下水道这五大系统连接在一起的做法。戈登所聚焦的百年光阴见证了无数人在生活上的从无到有，而1970年之后的岁月，大体上只是让我们所拥有的从有到优罢了。家庭生活实现从油灯照明到电力照明，这一飞跃所承载的经济与社会意义远在从电力照明过渡到更安全、更可靠的电力供应的成就之上。电网的改造提升层出不穷，但没有哪一次提升能够超越首次将各个住宅连通的创举。

住宅领域之外的各类发明同样也是不可复制的。汽车替代了马车，在人类活动范围逐步扩展的大背景下，城郊应运而生了。客运飞机可以快速完成乘客的远距离运送且成本低廉，而在过去，这样的往返既劳心费神又耗资巨大。比起1970年的飞机、汽车而言，2018年的飞机、汽车无疑要高端多了，但这48年来的创新发展对人类经济和社会所产生的影响是无法与汽车、飞机首次发明的历史意义相提并论的。在职场领域，这样的技术变迁同样随处可见。从大趋势上说，人们渐渐从艰苦的户外劳动转向配备空调的室内办公。从我们的工作地点切换到实现了温度控制的室内开始一直到今天，劳动者的工作体验已经今非昔比了，但自1970年到现在的所有改变的重要性都不能与第一次将工作地点移到室内的创举相比。(www.xing528.com)

戈登声称，这些创举的唯一性解释了为何自1970年以来人类停滞在了发展的平台期。他坚持认为数字技术无力改变自1970年以来的经济减速态势，但他承认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带动下，在1994至2004年的10年中，生产力实现了极速飞跃。“那时，随着互联网的问世，页面浏览、引擎搜索和电子商务为商业活动的方方面面带来了全方位的变化。”但这轮大潮随即退去，增速回落，最终风光不再，其与释放出强劲增长力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相去甚远。戈登说：“虽然自1970年以来，各类创新层出不穷，但主要是集中在娱乐与通信技术上，涉及的广度大不如前……”他继而表示，“与第二次工业革命类似，第三次工业革命完成了革命性飞跃，但这些飞跃只局限在人类活动中相对狭窄的范围内”。第二次工业革命“本质上涵盖了人类需求的各个方面，包括食品、服装、住房、交通、娱乐、通信、健康、医药和工作环境等”，而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影响力却仅限于“其中的几个方面，主要是娱乐、通信等方面”。事实上，当我们将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三次工业革命进行比较时，用于与铁路和内燃机相提并论的是完成脸书里的状态更新，向在谷歌上搜索“丹娜努岛（Denarau Island）的三星级酒店”的游客推送的斐济度假广告，以及可以在线观看的高清版本的《行尸走肉》（The Walking Dead）。

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问题并不在于数字技术自身固有的局限性。戈登并不否认某些数字技术正在以指数级增速发展壮大。技术进步对经济的影响减缓，这似乎反映了人类的一些情况。脱胎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各项技术满足了人类诸多的长期需求，显著地改善了人类境况，令在第三次工业革命中熠熠发光的后续技术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现在，如果冰箱中囤的牛奶快没了，人们可以在智能手机上下载应用程序来提醒自己，但这类科技的重要性与当初发明家用电冰箱的重要性并不能相提并论。数据通过光纤电缆传输后，会在电视上呈现出超高清影像。这些影像相对于更新换代前的图像而言要显得赏心悦目多了。戈登认可“现在人们可以收看音乐视频专属频道，或者只要他们愿意缴纳额外的有线电视费，就可以全天候地在美国家庭影院（Home Box Office，HBO）电视网上观看免广告插入的影片”。HBO电视网无愧于它的广告词，“这不是电视，这是HBO电视网”。但是，实际上这就是电视，只不过是高端些的电视罢了。在2016年，HBO电视网推出了史诗级奇幻巨制《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剧中，特效制作的巨龙、宏大的打斗场景和时而一闪而过的裸露镜头都使其看起来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1955年上映的剧中人物穿戴整齐的黑白西部片《荒野大镖客》（Gunsmoke）截然不同，但是，这二者本质上满足的都是类似的观影需求。然而，《荒野大镖客》《权力的游戏》展示的场景与1894年客厅里的生活日常却有着天壤之别。1870至1970年的百年时光见证了人类从“烦琐、黑暗、隔绝、早逝”的生活中解脱，迈入一切基本日常并与当下无异的时代。

这并不意味着，一旦拥有了冰箱、彩电和客运飞机，我们就会立刻宣称心愿已了，而只是表明靠着科技进步便能轻松满足的人类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得到了满足。因此，我们必须放眼至科技创新的领域之外，去尝试满足目前尚未满足的人类需求。戈登将不平等视为经济增长的“逆风”。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平等关乎是否人人都能利用技术，而非技术本身的硬性指标。科技进步通常会导致不平等的加剧。从交通运输的侧面看，人人都能乘马车出行的社会比只有半数成员能够驾驶汽车出游的社会更公平。

戈登的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关于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产生的影响的论断是建立在大量翔实的数据的基础之上的。哲学家通常需要借助推测来支持他们对趋势与未来走向提出的建议，但戈登却是海量数据的受益人，他对1870—1970年的传奇百年及在那以后的经济增长的情况了如指掌。戈登衡量技术发展对经济影响的手段是全要素生产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TFP）。他将全要素生产率定义为“产出总量除以劳动力与资本投入的加权平均数”。确定劳动力与资本的投入，我们就能够排除对于经济产量增长产生影响的其他因素。如果后期的产量比先期的产量高，那么，科技进步就是成就这种增量的首要原因之一了。虽然戈登对2004年之后呈现的缓慢增速倍感失望，但他认为2004年后的整体走势仍旧是上扬的，只是该时期的增速较1870至1970年要缓慢得多。虽然他手握大量数据，但是，过于依赖数据也会令人误判未来趋势，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迄今为止的数据并没有充分描绘出某种即将发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