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鄞之乡十有四,其东七乡之田,钱湖溉之。其西七乡之田,水注之者,则此湖也。(曾巩《广德湖记》)
西南诸乡之田所恃者,广德一湖。(王庭秀《水利说》)
这是说,鄞西平原农田的灌溉全仗广德湖了。但事实上,曾巩、王庭秀的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就像后来魏岘所说:
鄞邑之西乡,所仰者,唯它山一源。(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序)
也不符事实。
实际上,说“广德一湖”者,均主张湖不可废;而说“它山一源”者,多指治湖劳而无功,废湖有理。[72]
如前引,周时奋注意到鄞县西乡诸多,构成了一条宽约一公里的北西—南东走向直线地带,其北侧为广德湖旧址。[73]这说明,广德湖自始便是与小江湖有隆起地带分隔的不同水系,至少句章乡以及光同乡的西部就不是广德湖水所能顾及的。所以,说广德湖能溉鄞西七乡之田就过于托大了,尤其是时届北宋熙宁年间,它山堰已建三百多年,仲夏堰也已存在两个世纪,而广德湖面积已比吴越时期缩小一半,还说“水注七乡之田”“所恃广德一湖”,全然不顾张峋治湖后,广德湖水不能入城中两乡(武康、东安)的频率越来越高的事实(1075年熙宁八年、1101年建中靖国元年,1103年崇宁二年),[74]实在距真相渐行渐远。
至于“鄞邑西乡、它山一源”云云,也过于夸张。魏岘所谓“它山之水,源深流长”,恰是宋代以来它山—鄞江水系的治理结果,“它山未堰之前,四明诸山之水多泄于江”,源固然深,而流长,则是后来凿塘河、置堰碶,逐步引水入城才达成的。但即便如此,处于西乡平原西北的桃源、清道两乡,它亦鞭长莫及。
实际上,它山堰与广德湖都不能片云雨鄞西、独龙行七乡。从历代人士的争论中,也能看出这一点。
明张发作《鄞县水利议》中说:
西南诸乡,慨自王正己臆见废广德湖,已不可复,所恃者,惟它山、桃源二水。桃源之水,时入它山,而兼利乎东南。若它山之水,则不能益西北焉,以地势西北高、东南下也。(《桃源乡志》卷六)
这意思是说,广德湖乃至后来有源无蓄的桃源之水,可以覆盖它山水系,而它山之水却不能惠及鄞西北。这与反对废广德湖的宋代人士所依据的理由差不多:“或曰:广德废湖之田,中间川渠及仲夏之港,纵横流贯,岂无大雷、林村、建岙之流,何独它山?”
对此,南宋魏岘的反诘是:
夫言水利者,不必言其流衍之时,而当言其旱涸之际。如流衍之时,何往无水,惟亢旱不竭,方足恃也。大雷、林村、建岙之水,山近源浅,常时与它山合流,绝无以别,稍遇旱涸,则流必先竭。至它山之水,独供输灌。以此言之,虽谓悉仰它山之水,可也。(魏岘《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卷上)
这意思是说,广德湖水系惯于锦上添花凑热闹,却难雪中送炭真解困。
据舒亶《西湖引水记》,熙宁乙卯岁(1075)大旱,小湖(即原城中双湖,日湖与月湖)涸;建中靖国元年(1101)夏秋不雨,湖又涸。而本来,小湖的水源来自广德湖,但“亢旱”之年,广德湖水系便做不到“不竭”,这看似广德湖“山近源浅”之故,但实际上却是广德湖日渐萎缩退化的后果。不得已,唐意只得通过加高它山堰堰顶高度,引水入城。这是它山之水第一次入城。这也提示,唐令王君照所治小湖,原属广德湖水系,魏岘作舒文的按语中说“它山未堰之前,四明诸山之水多泄于江,水不及湖,虽修易涸”,就是这个意思。又据杨蒙《重修它山堰引水记》,唐意增高它水堰顶后,“水虽暂至,二年复涸”,也就是说广德湖之水,仍然断流而未入城。崇宁二年(1103),人们将它山堰再次“增卑以高”,于是,它山之水再次入城。(www.xing528.com)
这之后,城中双湖的水源开始有了“双回路”的特点,保证了城市饮水的稳定供应及城内河道的畅通无阻。广德湖被废之后,大雷、林村来水没了下游湖泊的潴蓄与调节,其凑热闹的性格更易坏事。因此,为了防止丰水期时涌入城中双湖的水仅靠“三喉”(食喉、气喉、水喉)来不及宣泄而形成城市内涝,除一路由楼异开戚浦南向导入奉化江外,陈垲、吴潜又修筑保丰碶,吴潜更在西塘河北凿出宽阔的新河,以便让它山之水绕城而出、桃源之水提前改道,终使豕奔狼突的潦水经保丰碶而北泄姚江(见图2-6-1)。
【图2-6-1】保丰碶(上)与新河(下)
应当说,是宋代广德湖功能的衰退,给唐朝它山堰提供了重出江湖、焕发活力的机会。五代时,它山堰已经“损苦不可修”,钱亿修治“存固”百余年后,宋熙宁八年(1075),鄞县知县虞大宁之所以于县西南30里光同乡北渡筑风堋碶,实际上或有着替代它山堰的考虑,所谓“却暴流,纳淡潮”,卸的是建岙、上河而来的溪河暴流,纳的却是绕道奉化江下泄的它山之水(靠咸潮顶托经风堋碶而入南塘河前港),这几乎是把农田灌溉的淡水之源由光溪口下移了约10公里(见图2-6-2)。
【图2-6-2】它山堰(左)与风堋碶(右)相距约10公里
真正拯救它山堰于倒悬的,是唐意,他试着加高它山堰的堰顶,竟然妙手回春且事半功倍——从来未进城中两乡的它山之水,解了一城百姓的干渴;两年后的崇宁二年,百年后的嘉定十四年,人们都循着这一思路,或“累石于上”,或“增卑以高”,或“于堰上垒叠沙石”“以土石增障堰上”,如此数次加高堰顶,“逼使溪流尽入上河”,这不但让它山之水成为城中双湖稳定的水源,而且还有羡流输注鄞西北之田。
故而不妨说,唐时它山堰于宋代再兴,缘于广德湖的“让贤”,而广德湖所以能顺利谢幕,则是因为它山堰具备持续而强大的救场乃至顶替实力,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吾乡历代贤宰良民殚精竭虑、胼手胝足所成就的。
但吾人必须注意的是,广德湖被废为田后,广德湖水系并没有消失,无非是其水体构成由溪河湖泊变而为单一的河流,并由此而带来灌溉与调蓄方式的不同。
当广德湖之存也,大雷山之水有所蓄。建岙之接溪流与否,不甚足轻重。……今湖既废为田,大雷山之水横穿四出,或由仲夏,或由戚浦,或由镜川,或由栎社,南向而会它山之水以入江。……吾尝谓,欲蓄大雷山之水,必于仲夏、戚浦、镜川、栎社为四堰以阻其南,而欲引它山之水,必复古小溪使通建岙,以导其西,则庶乎补救之良策也。[75]
楼异废湖后,有过所谓“复戚浦”的举措,[76]这实际上是废湖后首次将广德湖水系纳入它山堰水系的努力。全祖望说,此当“不以过掩功也”,诚为确论。
广德湖废为田后,对其水系的重新开发、再次利用,是吾乡南宋水利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故事与传奇。在那一个半世纪中,人们将广德湖水系纳入了以它山堰为核心枢纽的鄞西水利体系。责楼异废湖过苛者,大多无视南宋官民对它山堰改造的非凡意义,以为唐时王元的它山堰自始便有“涝则七分水入于江,三分入溪”“旱则七分入溪,三分入江”的功能,其耿耿于改湖为田后“岁被水旱之患”而至今不能自拔,实是对鄞西水利改造工程的千年功德未予起码的尊重。纵使墨庄废湖合当百世被黑,但人们对它山再造之过程、之成果,绝对是不应忽视小觑的。
废湖后鄞西水系改造基本完成的标志,无疑就是月湖平桥下的水则碑。
因此,确切地说,广德湖被废后,经南宋官民的励精图治,它山—鄞江水系实现了对广德湖水系的替代,而广德湖水系也同时融入了它山堰水系。所以,到了南宋淳祐年间,便有了“一郡饮食、七乡灌溉皆仰它山之水”(魏岘《请加封善政侯申府列衔状》)、“城内外为湖为港、鄞西七乡以饮以溉,皆源于它山”(林元晋《回沙闸记》)的说法。后人不察,乃将两宋官民胼手胝足的结果误以为鄞西平原仅有它山一水的天然原始状态,由此演绎出种种附会之说。
还必须注意的是,东钱湖与广德湖究竟因何而命运不同。全祖望说:“钱湖之欲塞者多矣,仅而得存。”[77]可见欲塞之湖,并非仅广德而已,东钱湖也一样遭遇相同的威胁。但为什么东钱湖得存至今呢?最根本的原因是,鄞东没有可替代东钱湖的水源!所以鄞东不得不耗费巨大的财力与精力,年年与钱湖长疯了的葑草较劲。否则废湖为田,既增加农业收入,又节省治葑的成本,何乐不为?至于将鄞东田肥而鄞西田瘠完全归咎于广德湖之废,也未必是公允之论。没有证据表明原由广德湖灌溉的“旁湖之田”的粮食产量因废湖而降低,而整个鄞西农田之所以劣于鄞东,恐怕是因为鄞西中心地带有着面积达29平方公里、厚度约0.25米的泥炭层之故,其范围正好是原广德湖的湖盆所在,[78]包括700顷湖田在内的西乡农田,亩产一平均,自然就比不过鄞东了。
总之,说“广德一湖”也好,道“它山一源”也罢,都不是依时间轴而展开叙事的说法,也直接无视人们对大自然的影响与改造的过程及其结果。宥于此一成见,当现在的人们参与广德湖兴废的历史话题时,便难免各执一端,非拾前人牙慧,即弹老生旧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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