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茶里有牧人的乡愁,我带着他们的乡愁跨过黄河,翻过莫尼山,穿过一片草原,千里迢迢赶到那个在地图上导航也找不到的毡房。
莫尼山下,大片大片的草原上又升起了黄昏的炊烟,孤零零的蒙古包在山脚下,看似近在咫尺,骑马狂奔却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朋友邀我到他们家做客,不是巴彦淖尔临河城里的那个电梯公寓,而是乌拉尔草原上他父母还在逐水草而居的毡房。
假日,有客从远方来,朋友家里的人像过节一样,盛情盛装接待。我特别喜欢草原的黄昏,早上赶出去的羊群一边被牧人往回赶,一边不忘啃两口路过时邂逅的嫩草。马蹄哒哒地在草原上扬起一片尘埃,蒙古包就在不远处,太阳挂在山腰,余晖与炊烟交织在一起。
进了毡房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然后大碗的奶茶就端上来了。奶茶是用砖茶熬煮的,内蒙古草原上的砖茶主要来自两湖,有羊楼洞的青砖,也有安化的茯砖。朋友家更喜欢喝茯砖,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可能就是口味习惯吧。朋友和我是同龄人,他有个姐姐已婚,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在上中学,小女儿在上小学。我到的时候大女儿躺在毡房里休息,她感冒已经半个多月了,最近吃药打点滴,整个人被折腾得十分萎靡。她喜欢待在草原上,看病的地方离这里有70 公里,医生开了很多药,吃得她愁眉苦脸的。
笔者(中)在内蒙古一个牧民家的蒙古包里
我看了医生开给她的药,消炎的盘尼西林,止咳的甘草,牧区与内地本质上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感冒药也是一模一样的。这几年,国家对抗生素加强了监管,但是在基层,很多赤脚医生还是把它当作特效药。当然,家里人并不太关心医生开的是什么药,他们眼睁睁看着姑娘痛苦地咳嗽,除了心疼,也就是默默祈祷她快点康复。总的来说她的病情已经在好转了,只是痊愈前的虚弱和还未远去的病症让她倍显憔悴。再加上已经病了这么长时间了,大家心里会十分焦虑。我和朋友聊天,问起他们小时候怎么治感冒,朋友说他小时候就不知道什么是感冒。
乌拉尔草原上策马狂奔
不管是在牧区还是在城市,社会发展使得医疗条件越来越好了,但是一个小感冒前前后后治了半个月的时间在我们身边好像越来越频发。那晚,我睡在草原毡房里,半夜里偶尔还能听见隐隐的咳嗽声。在咳嗽声里,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个趣侃医学史的桥段。说一开始人类是吃树根治病,后来吃树根被视为野蛮行为,然后人类又流行用祈祷来治病。再后来祈祷被视为迷信,人们通过喝饮料来治病。喝饮料之后是吃药片,吃药片之后是抗生素,抗生素导致细菌突变,然后就是四环素,四环素之后就是更强的抗生素,最后人类认输了,又回去吃树根去了。[1]
抗生素可以治愈绝大多数细菌感染,[2]但是在人类体内微生物的漫长演化过程中,我们和它们已经作为一个整体共同发育,它们参与了我们的代谢、免疫以及认知方面的发育过程。但目前,这些微生物遭受了来自抗生素滥用的挑战。国际人体微生物组研究领域的科学家马丁·布莱泽博士在他那本《消失的微生物》中提到,因为抗生素的滥用,导致人体内微生态的失衡,于是诱发了包括哮喘、肥胖、胃食管反流、青少年糖尿病和食物过敏等病症。[3]人类在科技进步中,不断陷入新的生存危机,我们可以利用科学技术与微生物一直战斗下去,但是我们的微生物学家已经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位置考虑要与微生物和解,这种和解宣告抗生素的冬天到来了。我们需要从微生物学、免疫学和营养学的角度重新审视我们的日常。我国的微生态学奠基人魏曦院士曾经说过:继抗生素之后,人类将进入伟大的微生态时代。21 世纪人类已进入抗生素后时代,抗生素之后的时代是什么?是活菌的时代,是益生菌时代,也就是生态制剂的时代,是生态食品的时代,也就是发酵食品的时代。
蒙古包
草原上,一个牧民家庭的传统食谱里早就已经离不开微生物了。首先是酸奶,他们是最先掌握酸奶制作技术的族群,制作酸奶在草原上,就像我们南方腌制酸菜一样,每个家庭妇女都能做。新鲜的酸奶,舀一勺糖放在里面搅拌一下,非常爽口。其次就是酥,奶脂凝固后的发酵物,雪域高原上的人们最先把酥放到茶汤里,用酥的细腻缓冲茶的粗涩感,协调之后成了一度流行于牧区的饮品。再次是奶酪,牧民将它称为奶豆腐,嚼起来香脆可口。最后就是内地过来的茯砖茶,牧区对于茯砖茶的喜爱,是从口感到体感几个方面的嗜瘾性依赖。茯砖茶里面的“金花菌”形成了独特的菌香,煮在奶茶里与青砖茶的风味有显著的区别,但对于风味的选择,和牧民生活习惯有关,这里无关茶的优劣,喜好毕竟是主观的选择。至此,草原牧民的餐桌上几乎囊括了卫生健康委员会办公厅公布的所有益生菌种类,同时还包括经过多次试验证明有益生菌效能的冠突散囊菌。
牧民用煮好的茶水冲奶皮子喝(www.xing528.com)
草原上的人身强体壮,与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很大的关系。不过他们也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分子,在抗生素时代,谁都不能幸免。抗生素也曾治好了草原上的很多不治之症,但是抗生素的滥用也给草原制造了新的麻烦。和毡房里那个咳嗽的蒙古族小姑娘一样,很多年轻的母亲会感觉到自己孩子的小感冒是越来越难治了。有些幼儿,血管很细,医生只能从额头上扎针打点滴,每每面对这些场景,在心疼之余,我们也在反思,人类该如何面对这场与微生物的斗争。如此来看,可能我们每个小家庭都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斗争,哪怕是千里之外的草原,看似与世隔绝的地方,也很难逃脱我们共同的宿命。
早上起床,感觉小姑娘才刚刚熟睡,我们轻手轻脚的,怕吵醒她。走出毡房,朋友的姐姐已经煮好了奶茶,奶是新鲜的羊奶,茶是安化的茯砖茶。昨天晚上煮奶茶的茶叶渣倒在了马槽里,朋友说他们家的马儿喜欢吃奶茶渣,等我去马厩的时候,确实已经连渣都不剩了。牧民的生活充实而又单调,朋友的老父亲骑在马上准备赶着羊群进山了,他咕哝着蒙古语让朋友带我一起去,朋友也咕哝着蒙古语说要等姐姐家小孩醒来看还需不需要去拿点药。老父亲又咕哝了一阵,骑着马就走了。望着那个老父亲远去的背影,我问朋友:“你父亲最后说的是什么?”他说:“父亲嫌弃姐姐家小孩身体娇贵,我们姐妹七个从小在草原上,小的时候都不知道什么叫感冒。”
我站在毡房外,目送那位老父亲颠簸着远去的背影。朋友的姐姐从毡房里出来了,她把奶茶装进了奶茶桶,然后端着煮奶茶的锅朝马厩走去。她这又是要拿茶叶渣喂马了,于是我赶紧凑上去看,望着从锅里倒出来的茶叶渣,奶香与茶香四处飘散。那一刻我在想,也许有时候,我们真的对科技的理解出现了很大的偏差,就像生命科学家经过研究告诉我们长寿的方法,从饮食到作息,再到心态,感觉用了一大堆专业词汇在描述昆仑山下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百岁老人的生活方式。我们对茯砖茶的认知又何尝不是呢?近年来,关于茯砖茶是传统自然发花好,还是用生物科技接种好的争论一直都在。争论双方一开口就形成了对立,确实从立场上来说,太容易落入科学和反科学、继承和开创等词汇制造的障眼法之中了。
自然发花肯定不用多说,那是一个母本意义的工艺,传统销区对于自然发花的产品追求金花越茂盛品质越佳,这个民间品质共识是基于自然发花的极限,它的密度抵达极限之后,没有其他异常情况一般不会突破那个菌种分布的密度和数量。接种派为了迎合市场上所谓金花越茂盛品质越佳的习惯,往往会通过人为干预让“金花菌”的总数和密度突破极限。在市场上不乏金花普洱茶之类的产品,打开之后一层“金花菌”铺在上面。与自然发花相比,也许它的冠突散囊菌纯度更高。但牧区百年以来品饮的茯砖茶并不是那种含有高纯度的冠突散囊菌的,茯砖茶的优势菌种确实是冠突散囊菌,但是牧区百年饮用经验是来自于茯砖茶内构成的微生态在发挥整体效用。这个微生态的整体效用已经被试验印证没有毒副作用,而且已经融入了牧区几代人的生活方式中,纯度更高的冠突散囊菌出现,会不会破坏原有微生态的平衡呢?在科学的盲区,人类历史性形成的经验依然是值得信任的。
从市场反应来看,大家对于“金花菌”的态度依然是非常理性的。很多人还是非常排斥接种的“金花菌”,哪怕那种方式的科技感更强。眼下在满大街都是科技产品的时代,消费者对原生态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审美习惯,并不是大家对科技丧失了信任,而是更加相信漫长历史的选择,在经历了科学的佐证之后,恰恰就是我们最值得信任的。
我还在沉思,朋友叫我吃早餐了,他姐姐的两个女儿都已经醒来。牧区的早餐,奶茶、奶豆腐、羊肉馅饺子,简单营养。毡房里的这一家人原本就生活在活菌的时代、益生菌的时代、生态制剂的时代、生态食品的时代、满桌摆满发酵食品的时代。
【注释】
[1]详见[美]安妮·马克苏拉克,《微观世界的博弈:细菌、文化与人类》,中国工信出版集团,第100 页。
[2]详见[美]马丁·布莱泽,《消失的微生物》,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第74 页。
[3]详见[美]马丁·布莱泽,《消失的微生物》,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第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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