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安化资江南岸的阳光显得非常温柔,冬日里那一缕和煦会让人迫不及待地走向户外。我喜欢在江南小镇上的那些老房子里转悠,晋商留下的大院子里,住着各色人等。你分不清他们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还是租客。天井小院里被垦成了菜园子,在潮湿的气候中,蔬菜长得很精神。
江南镇上遗留的老茶行还有很多,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式,青砖黑瓦,柱子、房梁、墙壁都透着从岁月深处走来的黝黑模样。大家都搬到一楼来住了,茶行缺乏修缮,很多上楼的木梯已经破损,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感觉整座房子都在嘎嘎作响。积尘被抖落,阳关透过木窗照进空旷的阁楼。100 年前,晋商茶行的伙计就站在这里收茶、焙茶、踩茶。曾经一个个因茶而显赫的家族,诸多辉煌都永远留在了他们族谱的三言两语里。
早在2015 年的时候,我曾经在江南镇上的一个老茶行里遇见过一位96 岁的老奶奶,她是三晋女子,年轻的时候肩负着家族使命远嫁安化。她在这个老屋里生活了一辈子,祖先留下的这个大院子住满了人,都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人。从大门进正堂,中间神龛上供奉着家族里已故的先人,神龛上面挂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牌位两边有一副对联,上联里的“太原堂上”无声地传递着很多信息。晋商大家族在近代史上历经波折,他们的个体命运被卷入了时代洪流,起起伏伏。改革开放之后,当我们重新融入世界,住在这个老茶行里的后人又与山西还有台湾的亲戚重新取得了联系,早些年还有走动,这些年老人都老了,彼此只能远程保持着联络。
不得不说晋商当年通过姻亲关系锁定茶山的策略非常成功,让之后那些旅居海外的乡愁里添了一丝对于资水蛮山的牵挂。改革开放以后,安化黑茶在突破边销茶重新进入内销市场的时候,安化人的宣传资料里介绍了不少黑茶产品与台湾和东南亚的渊源。很多人不敢相信,在他们的眼里,这个闭塞的贫困县城的产品是不可能辐射到那些区域的。中华儿女血脉相亲的故事里,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那些沉默的老人知道真相,可真相对于他们已经不重要了。
协调晋商与茶山矛盾的“奉上严禁”碑
我每一次去安化江南镇都会去那个晋商后人的家。2019 年春节前去的时候,那位时年应该是99 岁的老人已经去世了。最后见她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她佝偻着身躯,拄着根拐杖,从堂屋走到自己的卧室。屋里坐着她的孙媳妇、她的侄子,也都是两鬓斑白的人了,大家望着老人的背影,静静地看着。
初到这里,她是个异乡人,茶行给她的那一方天地就是她自己的小世界。作为一个家庭的长辈,她是幸福的,膝下儿孙满堂。作为一个远嫁的小媳妇,她是孤独的,第一次学着喝擂茶汤,慢慢习惯梅山方言,也许只有门口悠悠流淌的资水知道她的心事,但也都是相顾无言。如今,她应该是喜乐无忧了,神龛上的遗像都是她的同龄人,一代人离开我们了,他们是历史上的晋商与安化茶山关系演变的最后亲历者。他们的后人如今依然在事茶,晋商血脉,一口梅山话,没有人再相信当年茶山遇到危机的时候大家以口音分类群所形成过的对抗。
那位老人的侄子说:“就在这个老茶行的位置,旧社会的时候发生过很多次茶农与茶行的冲突,山民性格耿直,茶行收茶又有自己的标准,每每遇到观点相左的时候,最后都难免会动起手来。山民以村为单位,团结互助,一个人受欺负,全村人会跑来讨公道。收茶季,茶行门口打架斗殴的事情时有发生。山民淳朴,每每觉得自己遭遇到了不公平对待,就会把气撒在‘西客’(山西茶商)身上,所以据我们家的老辈人讲,旧社会里我们还雇了火枪队看家护院,重点保护对象就是我姑姑。”
我们无法判断这人讲述的故事中的真假成分,但是行走茶山,还是可以发现很多山间遗迹在印证他口中的故事。
位于安化江南坪的晋商老茶行(www.xing528.com)
老屋黄昏
位于安化黄沙坪的晋商老茶行
破败的老茶行一角
安化晋商老茶行的码头
晋商的家信
2015 年夏天,我从田庄乡,过高马二溪村,沿湘源溪方向,到白岩山的路上做田野考察的时候发现了一块道光五年立的“奉上严禁”碑。这块碑的用意在于协调山上的矛盾。碑中落款处可以见到,山里的各个头人都已知晓,碑中各项规定像治安管理条例一样,规定得很细致。碑文的最后却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下不许停晋痞匪。”“晋痞匪”三个字,虽然是充满了与晋商之间的敌对情绪,但草拟碑文的那位官员也许考虑到了山民日常里的通俗叫法。这块碑相当于一个告示,得用通俗的名词才能发挥告示的作用。山里山外,晋商与茶农的矛盾确实是存在的。真正发生群体事件,在局势失控的状态下,茶行高墙内的山西媳妇儿确实可能会遭到冲击。
所以,那位老人抵达资水边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婆家的告诫,没事就不要出门,以免节外生枝。老人住的房子在堂屋正中的右手边,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间陈设很简单。冬天,老人的褥子铺得很厚,在进门的右手边墙上钉着一块玻璃镜子,下面放着20 世纪70 年代流行的脸盆架子。和其他老房子的主人不同的是,老人没有向木板墙上敷报纸,而是尽量保持着木板的原貌。时间流转,她眼睁睁地望着这些木板日渐深黑,老瓦霜冷,她就在这里守着,春去秋来,转瞬之间,将近一个世纪的光阴过去了。
她侄子以为这位老姑姑可以活过100 岁,没想到98 岁的时候,老人安静地离开了。她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当初从山西千里远嫁,满船的嫁妆都已经散佚,藏在老人心中一个世纪的悲喜也如同资江边上午后和煦的清风,漫无边际地散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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