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化人的精气神里透着一种认真,镌刻在骨子里的认真。做事认真,生活认真,连讲故事也非常认真。很多虚无缥缈的传说,经他们认真的讲述,有那么一瞬,你也会对此深信不疑。这一点,在追溯梅山文化,呼应上古信息时表现得尤为突出。
梅山文化,是那一方水土上老百姓默认的一个文化之根,至今承袭下来的那些有关生、老、病、死的仪式依然可以追溯到上古,中华民族源起的那些段落都被长期以来的傩公祭司创作加工,揉碎在了他们的生存空间里。对大地之灵的理解化作了傩公的咒语,对祖先的追忆都融进了无声的日常。到安化,跟随着前乡人的步伐,你会慢慢靠近一个直追炎黄时期的重量级人物——蚩尤。
在安化,前乡人比较喜欢提起自己和蚩尤的关系,这种本地情绪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来。这些年,当我们用更加理性的视角来看我们的文明史时,蚩尤的那种邪恶色彩逐渐褪去,很多地方将其请入了供奉炎黄的庙宇,把炎帝、黄帝、蚩尤确立为中华民族的三位始祖。这种追认,是一个文明社会走向成熟之后的必然。所以,原来很多与蚩尤有关的地方,也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表达出来了。
湖南安化蚩尤村村口
据很多学者的考证,蚩尤部族的后裔与西南山区很多少数民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过他们在千里奔走中,将关联的信号隐藏起来了。直到后来的民族人类学家在田野调查中发现他们的服饰、语言、庆典活动中的角色安排后展开联想,最后才从这些微弱的信息中与蚩尤发生了思维层面的关联。这是对我们的历史启蒙通识的“大反叛”,我们以为他已经灭迹于那些神话故事中了,但没想到他隐遁深山,从中原向西南山区走去,他的故事和他的后人,将以或隐或现的方式出现在你探寻的必经之路上。
距安化梅城不远处,有一个地方叫蚩尤村。传说,蚩尤并没有死,而是带着部族逃到了这里,在这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起了安稳的日子。也有人说,这是一片通灵之地,战神蚩尤在退守这里之后,撒豆成兵,组织了一次次有效的抵抗,最终得以在这里安身立命。不管是哪种说法,反正大家还是竭尽心力地给蚩尤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
去蚩尤村,用导航基本上会失效,信号会误导我们围着村外绕圈子。在当地人的带领下,进入村子,首先看见的是一座高大的城寨门楼,门楼上写着“蚩尤界”三个大字。从门楼进去,里面真的是别有洞天。中国古代士大夫幻想的那个理想世界可能也不过如此。山水相间处,奇石林立,稻田环绕其间。站在高处远望,炊烟人家,鸡犬相闻。不管怎样,大家总算还是为蚩尤找到了一个好归宿。战火烽烟深埋历史之中,我们抵达传说的历史现场,所见的不过是诗酒田园。嶙峋的怪石,不管是否已经封印了撒豆而成的神兵,往事都已然化作了田间吹来的清风。清风过处,石缝间骤然响起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真如古战场上突然吹响的号角,让人又不得不联想起有关蚩尤的那些战事。
黄帝部落对蚩尤集团的作战是一场争夺天下的大决战,崛起于黄河流域的黄帝部落收编了炎帝部落,之后开始整合天下,然后进一步向南推进。收编炎帝部落,黄帝部落总共打了三次战争,整合天下打了五十二战,而与蚩尤连续打了七十一战依然无法取胜。于是,黄帝开始求告“九天玄女”,“九天玄女”派了“女魃”来给黄帝助阵。那场大战,被很多早期的史料描绘得昏天黑地,血肉模糊。文明开创伊始,就这样让史笔给我们留下了一种隐隐的疼痛感。黄帝最终战胜蚩尤,靠的是指南车。一种全新的作战工具投入战争,最后战争的天平开始发生倾斜。但我们可以肯定,在那七十一场拉锯战里,蚩尤也具有极大的获胜可能。
虽然最终还是黄帝获胜了,但胜利者的内心是非常惶恐的。他可以包容炎帝这样的“战败者”,但他绝不能容忍蚩尤。毕竟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蚩尤给他造成的损失巨大,其潜在的威胁会绵延后世。所以,黄帝以胜利者的姿态来书写历史,蚩尤被他指挥的史笔给妖魔化了。他需要向民众解释自己在对蚩尤作战中久战不胜的原因,同时统一人心,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一统。
安化乐安镇思游张家仙湖村,传说这是战神蚩尤的故里
蚩尤故里的石头,刀劈斧砍的痕迹
蚩尤的结局是悲惨的,在《山海经·太荒南经》中提到,蚩尤被黄帝擒获之后带上了桎梏(锁脚的部分叫桎,锁手的部分叫梏),一路上从河北到山西,押解示众,蚩尤的手脚都被桎梏给磨烂了,刑具上都渗着血迹。最终蚩尤被处决,处决方式是“身手解割”,行刑之地被后世长期称为“解州”。有人说,蚩尤的血染红了土地,所以《梦溪笔谈》里才会说:“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尝溢。大旱,未尝涸。卤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谓之‘蚩尤血’。”(www.xing528.com)
在蚩尤村湖山相间处的那个湖泊,当地人告诉我,不管是干旱还是雨涝,湖水永远都保持在同样的水位线上。这倒是和沈括笔下的解州盐泽暗相吻合。
蚩尤村里的石头很特别,除了奇特的造型容易引发人的联想之外,石头上多分布着“刀劈斧砍”的痕迹。所以在梅山文化里,有人深信,黄帝处死的并不是蚩尤。有可能只是蚩尤部落的另一个头目,或者完全是一个替身。真正的蚩尤已经遁迹于此,以山为界,点石成兵,继续对黄帝部落随时可能降临的攻伐严阵以待。
战神蚩尤
那场大战之后,天下太平,蚩尤部落余众退向深山,开始将文明抛向蛮荒之地,在绵延后世的过程之中,那些退向深山的余部不能书写自己的历史,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歌颂自己血液里那些勇武的过往。他们将情感幻化在了傩戏之中,在祭祀仪式里,悄然暗传。
这种暗传,属于一种身份的确认。在典籍中臭名昭著的蚩尤,在他们这里被重新确认。跨越血泊沙场,翻山越岭,千里跋涉,他们将自己的文明信息藏在了生活方式里。服饰,仪式,生老病死,在每一个关乎人生的重大事件面前,他们都要深情回望自己的祖先。我们说梅山文化很神秘,其神秘之处,大概就是源于这种不可明言的微妙感。面具之下,掩盖着一张张真实的面孔,那是穿越了无数个黑夜的生命秘语。历经岁月的洗礼,大家都已经遗忘了伤痛。黑夜过去了,但大家已经习惯了将那套秘语在光天化日之下隐藏。我时常在想,我们其实不应该用戏曲的视角去看梅山傩戏,那种娱乐的视角会湮灭很多来自上古的信息。
汉唐之后,西北与两湖地区因茶而关联在了一起。两湖茶场的茶叶,在中原王朝与西北边疆的政治互构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我们不知道那些久居塞外的牧民在接过来自两湖的茶叶时具体是什么感受。在中原茶文化的主流叙述里,茶发乎神农,而蚩尤和神农是同时代的人。神农的后人在制茶饮茶,蚩尤的后人也在制茶饮茶,千里漠北之中,沙漠戈壁之上,原本无茶。最后西北牧民却历史性地形成了一种“不可一日无茶”的生活习惯。如果要讲中华民族的完整性,蚩尤是不能缺失的,而分散于南北之间的部族后人因茶而再度相遇,进一步巩固了这种完整性。所以,梅山文化不是异类,是融合在中华文明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晚清以来,很多治世名臣都将目光聚集在了大清的海疆之上,唯有陶澍、曾国藩、魏源、左宗棠等湖湘名臣依然锲而不舍地关注着西北边疆。那里面,有政治家的睿智和士大夫的天下情怀,那种天下情怀的底层逻辑应该就是骨肉相亲。
梅山神张五郎
从蚩尤村回到梅城,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我借宿梅城的那家女主人在我离开之际,特意为我做了一次梅山擂茶。梅城女人,面对茶与生活时娴静的气质会让你暗自着迷。她娴熟地摆上九子碟,举起擂茶棒,生茶、生米与生姜,在擂茶钵里被研碎,融为一体。安化男人喜欢劝酒,山里的烧酒,带着血气、勇武和汗水的味道;安化女人喜欢劝茶,山里的擂茶,带着清芬、温柔和缥缈迷离的幻想。
这碗三生汤,他们祖祖辈辈一直喝下来,一根根擂茶棒消磨在了漫长的时光里。举盏的那一刻,我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遗忘了什么。史籍里,三战,五十二战,七十一战仿佛是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口角,当血肉模糊的记忆远去,他们的后人又在一盏茶汤里相聚,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段史前往事。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