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离开吧，我是你的

有些人认为买文具是件乐事，我也不例外。在一家文具店，你的周围充满着无限可能。借助文具，你可以面目一新，变得更加优秀。买下这套索引卡和那些记号笔，意味着我终于要变成自己向往已久的那种有条有理的人了；买下这本笔记本和这支笔，意味着我终于要动笔写小说了。不过，有时候人们在买了新文具后会有点兴奋过度。莫里西（Morrissey）^[1]曾说，逛一间雷曼文具连锁店是“人的一生中可能经历的最佳性体验”（尽管他可能想说的是“人的一生中可能跟莫里西一起经历的最佳性体验”）。但也有人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从来不买文具，要用笔和纸时到处搜罗一下就能找到，文具对他们而言等于免费素食主义^[2]。

自从1973年阿戈斯^[3]在英国开设第一批门店以来，这家零售连锁店一直与其蓝色的笔密不可分。顾客先用这些蓝笔记下待购商品的产品样本号，然后去收银台排队付钱，接着再去指定的提货点领取商品。大家都很熟悉阿戈斯的蓝笔，但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它呢？我决定去当地的阿戈斯店弄几支笔回来用，就当其他笔一样使用。看一眼就知道，这些笔的设计初衷就是要尽可能便宜。我完全想象得出，这支笔是故意让人握着不舒服的，以免有人把笔偷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么做多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是完全说得过去。这种劝人不要偷笔的办法分寸拿捏得很好，甚至值得点赞。如此巧妙地把笔设计得毫无吸引力，让人们都不想把它偷带回家。这样一来，店家既不失风度，又解决了问题，不然的话他们得为此大为破费。这种做法实际上运用了理查德·H.泰勒（Richard H.Thaler）和卡斯·R.桑斯坦（Cass R.Sunstein）^[4]提出的“助推”（Nudge）理论。这是一种较为温和的思维控制形式。

当我使用着阿戈斯的蓝笔，为它的廉价而备受煎熬时，我开始好奇：他们每年要生产多少支这种笔？官网信息表明，他们每年要接待1亿3000万位顾客。肯定用了很多笔，但具体用了多少支呢？为了弄清楚，我给他们发了邮件。几天后，我收到回信，信中说，感谢我的咨询，但因为是“商业敏感”信息，所以“不能告诉公司外部人员”。难道为了弄清楚答案，我还得在阿戈斯找份工作？但愿不要吧，他们的本部远在米尔顿·凯恩斯（Milton Keynes）^[5]，上下班可麻烦了。

很多博彩公司也在用类似的笔，立博（Ladbrokes）的红色笔，独特体育（Tote Sport）的酸橙绿色笔，威廉·希尔（William Hill）的藏青色笔，帕迪·鲍尔（Paddy Power）的墨绿色笔。它们看上去区别不大：细长笔直的笔管长8.5厘米，金属笔尖长5毫米。如果我能找到给博彩公司供笔的厂家，或许我不用去米尔顿·凯恩斯工作就能弄清阿戈斯每年用多少支笔了。

独特体育博彩公司的笔购自“塔特消耗品公司”（Tate Consumables）。据该公司的官网显示，塔特消耗品公司在过去十多年里是“英国领先的消耗品供应商”。我觉得这家公司还是谦虚了。除了它，我想不出第二家英国消耗品供应商的名字。

尽管塔特最近将文印中心也纳为零售网点，销售范围有所扩展，但塔特的主要销售场所依然是加油站、彩票销售点及各大零售商店。

尽管这些博彩公司和阿戈斯用的笔相似，但是塔特消耗品公司只给独特体育博彩公司供货，阿戈斯或者立博博彩公司的笔来自别的供应商。“如果它们看起来一样，那我觉得它们可能出自同一家工厂。”塔特消耗品公司的一位销售总监解释道。我问他能否告诉我他们的笔来自哪个厂家，可他说：“抱歉，我无权接触这层信息。”又是条死胡同。

我仔细观察了阿戈斯、威廉·希尔博彩公司、立博博彩公司、独特体育博彩公司，以及帕迪·鲍尔博彩公司的笔，发现它们有些细微的差别。或许，它们根本就不一样。独特体育博彩公司的笔管偏圆，棱角圆润；而立博博彩公司的笔棱角较为分明；阿戈斯使用的笔棱角比立博的笔更分明，横截面几乎呈正六边形。我收集了一些样本，观察后发现，不仅不同连锁店的笔不一样，甚至同一家连锁店的不同分店的笔也不尽相同。这些博彩公司的笔帮不上什么忙。

第一批阿戈斯店铺开门营业14年后，宜家（IKEA）在英国的第一家店落户沃灵顿（Warrington）。从此，这家来自瑞典的家居店给阿戈斯蓝笔带来一位劲敌——宜家铅笔。阿戈斯百货零售店产品的样本架旁只能放下6支笔，所以顾客拿不了多少笔，而宜家的铅笔就放在大型的自取机里，几乎是在邀请顾客拿一把铅笔走（他们解释说：“我们提供铅笔，是为了方便顾客下订单，我们很乐意继续提供这项服务”）。2004年，英国《地铁报》（Metro）称，印有宜家标记的短铅笔已经成了最新的“必备”配饰（事实上，应该说是“必偷”，因为宜家每年都有几百万支供顾客填订单的铅笔被偷走）。报纸报道说，有位顾客在宜家的店里一次拿走了84支铅笔（免不了还会有“他甚至什么家具都没买”这样的梗）。文章还指出：“有人看到，在地中海的游轮上，玩宾果游戏的人用宜家铅笔在牌上做标记；高尔夫球手用宜家铅笔在记分牌上做标记；还有些老师把宜家铅笔送给学生。”

我想知道阿戈斯每年用多少支笔，对宜家，我也有同样的问题。我把宜家的官网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宜家2008年为庆祝英国首家分店开张25周年发布的一份文件。文件中有一页列出了关于宜家的21个事实。第十条如下：

宜家铅笔

去年，宜家英国分店的顾客共用掉了12 317 184支铅笔。

我很欣赏这家瑞典公司的信息公开意识，阿戈斯应该跟他们学学。

为了防止顾客偷笔，阿戈斯采用了“助推”理论，银行和邮局则采用了简单粗暴的老办法：用金属链把笔和柜台连在一起。不过，近几年，就连这些机构也换了新方法来解决偷笔的问题。

2005年，巴克莱银行（Barclays）在5个分行试行新计划。为了显得更加亲民，用铁链连在柜台上的黑笔被取缔，改用“不带铁链的宝蓝色水笔，笔身上印有文字，不仅鼓励顾客使用该笔，如果他们喜欢，还可以带回家”。笔身上印着“银行装饰品”“带我走吧，我属于你”以及“我是免费/自由的^[6]”。这项新计划是营销总监吉姆·希特纳（Jim Hytner）的主意，他解释说，铁链拴着的笔象征着银行与客户之间的旧关系：基本上，我们不相信你用完笔后会把笔留下，但我们希望你把一辈子的积蓄放心地托付给我们。希特纳希望带领巴克莱银行进入21世纪。巴克莱新闻稿中指出：“免费的笔表现出我们的姿态，让客户知道我们很在意他们。”不过，这说的都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的陈年旧事。那时候，银行只要为客户提供免费的笔，似乎就足以让客户信任银行，然后签下一份巨额贷款，再用一辈子的时间还贷。

于某些人而言，银行提供免费的笔很了不得，他们一下子兴奋过头了。新计划试行期间，不到5天，仅布拉德福分行，就有4000支笔被客户带走了。《电讯报》引用了巴克莱银行一位发言人的陈述：“我们想到了客户可能会拿走一两支笔，或是拿一把走，但有些人走出银行时胳膊下夹着一整盒笔。我们还会继续把这项新计划推向全国，但我们已经把布拉德福分行的笔盒固定在柜台上了，可能在别的分行也会这么做。”巴克莱银行并未被这件事吓住。2006年，巴克莱1500家分行全部实行了新计划，第一年共用掉1000万支笔，每支笔价值3便士，共耗资30万英镑。

希特纳认为铁链拴着的笔象征银行和客户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这个比喻不无道理，但铁链不仅在寓意上有问题，在实际使用中也会造成问题。这一点在大卫·道伯（David Dawber）写给“左撇子的一切”（Anything Left Handed）网站的邮件中体现得很明确。他去当地邮局寄特快专递，结果那次经历很不愉快。道伯在信中解释道：“柜台上用来签字的笔被铁链拴着放在右侧，要用那支笔，我得扭曲自己的身体。于是我用了自己的笔。”柜台后的职员问他为什么不用邮局提供的笔，道伯向她解释说：“笔在柜台右侧，这是在歧视左撇子。”后来，邮局主管也掺和进来了，他不同意道伯的说法，认为他在“胡说八道”。道伯反驳说：“我没有胡说八道。左撇子用放在右侧的笔写字很别扭。还有，你不应该这么跟你的客户说话。”回家后，道伯致信皇家邮政，抱怨他遭受的待遇，建议“将银行的笔放在便于左撇子使用的位置”。道伯是个为自由而战的勇士，他再次去银行的时候，应该感激希特纳解决了这个问题。希特纳认为，不管是拴上铁链，还是很明确地邀请客户把笔带回家，其实对银行里的笔来说都没什么损失。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邀请”都如此显而易见。

莉莲·艾凯勒·沃森（Lillian Eichler Watson）在1921年出版的《礼仪之书》（Book of Etiquette）中解释说：“酒店总会在房间放一些信纸，供客人写商务信函或私人信件用，但千万不要把酒店的文具带走。从原则上看，那样做无异于偷走一条浴巾，并不可取。你写信需要多少张纸就用多少张纸，请把剩下的就留在那儿。”(www.xing528.com)

不过，沃森说得对吗？1986年，在美国多家报刊登载的“问问安·兰德斯”（Ask Ann Landers）读者来信专栏中，有位爱操心的读者就说自己颇受“拿走酒店文具不道德”这一观点的困扰。这位读者说自己有位朋友（文中称为“Q女士”）常常出去旅行，住的都是昂贵的酒店。“Q女士爱写信，我收到过她的不少来信，用的全是酒店的信纸。要是有人认为我偷了酒店的信纸，我多尴尬啊。怎么会有人这么蠢呢？”信末署名写的是“来自得克萨斯州拉雷多，期待您的解答”。兰德斯回复道：

亲爱的：酒店提供文具是为了让顾客使用并且带走。这是一个很好的广告宣传。只有当顾客顺走酒店的毛巾、浴室防滑垫、浴帘、装饰画、枕头、床罩、咖啡壶和电视机时，酒店才会跳脚。

一家旅游网站调查了928位客户，其中有6%的客户承认曾带走酒店的文具（只有2%的客户承认曾带走早餐自助吧台上的迷你瓶装果酱）。这算偷窃吗？发起这项调查的是马修·帕克（Matthew Pack），HolidayExtras网站的总裁。他认为这不算偷窃，“这些东西酒店都有预算，我们把那些印有商标的物品带回家，实际上是帮了酒店的忙”。但印在酒店文具上面的品牌信息一般难以被广泛传播。如果酒店运气好，会有像Q女士这样的人拿酒店信纸给朋友写信。但大多数信纸最终只会被塞在某个抽屉里，再也不会有人使用，只是偶尔拿来写写购物清单，或是打电话时拿来记东西。

不过，有时候，酒店文具也能散布到更多地方。从1987年起，直到10年后离世时，德国艺术家马丁·基彭伯格（Martin Kippenberger）用他周游世界时从酒店里收集来的文具创作了一系列美术作品，即有名的“酒店画作”。这一作品没有明确的主题或风格，只是画了一些原料的来源。“说来有点矛盾，基彭伯格的画风艰涩复杂，变化无常”，罗德·蒙姆（Rod Mengham）在为萨奇美术馆（the Saatchi Gallery）在线杂志撰写的文章中提道，“他的美学观念从早期挥之不去的对‘家’的厌恶变化为后期对于‘家’的常规理解；他扭转了常规的‘对立’，好像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一番经历罢了”。最近的一次拍卖中，一幅用铅笔画在印着华盛顿酒店标志的“酒店画作”售价高达217 250英镑。“在这幅艺术家的自画像中，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角落里，像个挨训的学生。”

如果酒店确实乐意让我们带走印有其标志的笔，那么这些文具作为广告或宣传工具的效果究竟如何呢？嗯，好像效果确实明显。国际推广产品协会（PPAI）的调查显示，宣传产品在很多方面都优于营销工具，包括“人们对打出广告的酒店印象深刻”“由于产品的存留时间较长，顾客会长期反复地接收广告信息”“对广告方印象较好，因而愿意与其合作”。英国推广商品协会（BPMA）也发布了类似的报告，调查中，56%的人表示，如果他们曾收到某公司的宣传产品，他们会对该品牌或公司比较有好感。英国推广商品协会董事史蒂芬·巴科（Stephen Barker）说，研究表明“文具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宣传载体，投资回报率高于其他宣传媒介”。

显然，国际推广产品协会和英国推广商品协会都想强调推广产品的好处，所以其调查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不过，这两家机构代表的是全体推广产品厂家，所以他们没理由着意支持某一类型的推广产品。不过，英国推广商品协会的研究结果也明确表明：文具是最有效的推广产品。调查中，40%的受访者在过去一年中曾收到过推广的水笔或铅笔，其中70%的人把笔保留了下来。其他办公文具（计算器、订书机、便笺簿、尺子、削笔刀等）的保存率更高，13%的受访者曾收过这些推广产品，77%的人把这些文具保留了下来。文具有用，而人们会保留有用的东西。留下推广用品的人中，70%的人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知道以后用得上那些文具。他们每使用一次这些文具，就接收了一次品牌信息。如果这些调查数据准确无误，那么当马修·帕克表示“我们把那些印有商标的文具带回家，实际上是帮了酒店的忙”时，他可没说错。但是，有些情况下，如果你随便拿走文具，就完完全全成了小偷。

晚上下班前，你从文具架上顺走一包便利贴或一本“黑与红”笔记本，即使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很难说这不是偷窃行为。有项调查显示，2/3的人承认曾在工作场所偷拿文具，一部分人承认这么做不对，可27%的人完全没有负罪感。我在大学学建筑的时候，有位讲师（在此就不指名道姓了）很怀念他当初在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手下做事时囤积文具的乐趣。他拿了那么多红环笔（Rotring）和自动铅笔，直到10年后，他离开福斯特联合建筑设计事务所（Foster Associates）自立门户时，用的仍是从福斯特那里偷拿的文具。

然而，偷窃就是偷窃，一旦被抓就要承担后果。2010年，格洛斯特（Gloucester）的丽萨·史密斯（Lisa Smith）就尝到了这个教训。因偷窃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的德兰西（Delancey）医院中的文具，她被罚做200小时的社区服务。史密斯从医院偷了15盒粉笔、8盒打印机墨盒、一包电池、很多棒棒糖棍，还有一些玩具（她甚至挂了一些在易贝网上出售）。虽然从法律角度看，这种行为跟从办公室拿一瓶修正液或一叠信封的性质相同，但总让人觉得比那样糟糕。丽萨，别拿小孩子的玩具或是打印机墨盒，另外，绝对不要从国民医疗保健系统中的医院偷东西。你这就是做错了，而且错得太过分了。

我还是没弄清楚阿戈斯每年消耗多少支笔，我投递的求职申请也毫无音讯（我投了30多个岗位，却没收到任何面试通知）。就在我快放弃的时候，我发现阿戈斯的客服团队开通了一个新的推特账号@ArgosHelpers。我在推特上给他们发消息，问他们店里每年用多少支笔。对方回复：“答案是非常多。”另外还说“我们正在逐步数字化”（在此之前，他们好像曾尝试在个别分店用铅笔代替蓝笔）。这个答案太模糊了，于是我问能不能再具体点。“刚刚算了一下，去年我们购买了1300万支笔。”几乎跟宜家一样，我总算弄清楚了。

【注释】

[1]莫里西：全名Steven Patrick Morrissey（史蒂文·帕特里克·莫里西），曾多次发表大胆言论的英国著名创作型歌手。

[2]免费素食主义：回收利用被当作废品的食物和物品，将其作为生活的必需品。

[3]阿戈斯：Argos音译。英国家喻户晓的百货零售连锁商。

[4]前者为美国经济学家，2017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后者为美国法律学者，曾任奥巴马政府的幕僚。

[5]米尔顿·凯恩斯：英国英格兰中部的一个城镇，位于白金汉郡，距离伦敦约80千米。

[6]此处为双关语，原文为I'm free，free既可指免费，也可以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