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自2012年夏以来曾3次走访石峁的龙山文化古城遗址。从考古现场得知,有中国史前最大城市之称的石峁城有400万平方米,2012年发掘清理的只是该石城的一座东门。在垮塌的墙体中发掘出6件玉器,分别是玉铲、玉璜和玉璜残件。在陕西当地,更受欢迎的观点是将石峁古城看作黄帝集团的遗址,相关文章在《光明日报》刊登并引起持续的争论。[24]不过,从石峁城墙中木料取样的碳十四测年结果看,建城和使用的年代在距今4300年至4000年间,约相当于夏代早期及更早些的传说时代,即唐尧虞舜时代,与自古相传的黄帝5000年说,尚有近千年的差距。根据以往研究经验,不宜轻易将史前考古遗址同传说的某一位古帝王直接对应,因为此类对应来自主观猜测,很难证实,除非有考古发现的文字记录或其他较确实的符号系统证明,否则容易引起持久的争议。就连河南二里头遗址是不是夏代都城所在,至今还争议颇多,更不用说石峁遗址是不是黄帝集团的遗迹了。
目前更需要学界关注和解释的是:相当于夏代的4000多年前的古城墙建筑用玉现象意味着什么?这一现象和古书记载中有关夏代帝王的事迹有没有对应点?如果有,又该作出何种联系和因果解释?石峁当地出古玉的名声已有半个多世纪,陕北民间一直有大量玉器外流,学界却弄不大清楚具体出处。20世纪70年代,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的戴应新先生到当地调研时,曾经通过村干部动员,一次就从石峁村民手中采集到玉器126件。[25]当地农民的一个说法就是玉器来自石墙的墙体。为了获取古玉,许多墙体遭到盗掘和破坏,现在残存的城墙已经十分破败和零碎。由于这一带本来就是明代长城分布的地区,人们也就一直以为这些藏玉的石城属于明长城残部。现在终于真相大白:这些残垣断壁是史前期的龙山文化先民修筑和使用的。该城在距今约4000年时被废弃,之后并没有发现商代及其以后的建筑和遗物,这意味着石峁古城代表的是一种失落的文化。石峁的玉器生产和使用并没有在当地的后世文化中传承下来,而是传播到其他地域。可能的传播方向:一是向西,进入宁夏、甘肃、青海地区,成为齐家文化玉器的源头之一;二是向南,成为延安和关中等地龙山文化玉器的源头,并辗转而波及影响到河洛地区二里头文化玉器及商代玉器。二里头遗址高等级墓葬出土的玉刀、玉璋组合(图15—2),从形制和墨玉用料看,均与石峁玉刀、玉璋如出一辙(图15—3),或可作为文化关联的很好物证。
图15—2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墨玉璋
(摄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玉器馆)
图15—3 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的墨玉璋
(摄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2012年夏通过答辩的山东大学杨谦的硕士论文《商代中原地区建筑类祭祀研究》,将商代建筑仪式划分为三类:奠祭、祀墙和祀门。三种仪式中仅有祀门仪式使用玉器。如今看来,建筑仪式用玉的传统也是殷商人继承的史前文化传统。石峁古城还有一个让人惊悚的发现:城墙东门路面下和墙基外侧有两处集中埋放人头的遗迹,每处都是24个人头。头骨以年轻女性居多,部分头骨有明显的砍斫痕迹。先民建造城池用砍伐人头的行为作为奠基礼,这和建筑用玉的辟邪目的是一致的。2012年发掘清理的只是古城地势最高处的一座东城门,就发现2处48位牺牲者的头颅。2013年6月笔者再度考察时,人头坑的数量已经增加到4个,开始发掘的东门北侧城墙基址下方,延墙体伸展的方向有新发现的2个人头坑,大坑中依然有24个人头,小坑中则发掘出6个人头。奠基用人头数量已经达到78个之多。照此推测,全城(外城墙现存长度约4200米,内城墙现存长度约5700米,合计长度将近10公里)之下不知有多少被砍的人头!这78个人头多为年轻女子之头,她们与石峁建城者和统治者有怎样的关系?是敌对一方的俘虏被残杀,还是族群的牺牲行为?这一切还都是谜。
辟邪的“辟”字,下方加上玉字就是代表玉礼器的“璧”,可象征精神上的通神、防御和保佑;下方加上土字就是代表城墙的“壁”,代表现实的防御和保护。辟邪需要人头祭祀的情况,在中原龙山文化的建筑仪式、遗迹中多有发现,但从来没有发现使用这么多人头的。辟邪用玉用金(金属)的情况,在华夏周边的少数民族建筑奠基礼上至今还能见到。联系到石峁遗址出土的玉人头像(见十四章图14—3),以及石雕巨型人面像(图15—4)等,4000年前先民用玉的辟邪神话功能便呈现得十分明显。有关史前时代的石雕或陶塑人头人面等,萧兵先生均从辟邪意义上去理解。他写道:
图15—4 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的石雕人头像
李水城《从大溪出土石雕人面谈几个问题》认为,它(即玉雕人面)确实可能是一种“护身符性质的形象化灵物”。它出现在一座儿童墓中,我们觉得就更可能是辟邪护身的“佩饰”,就好像后来的贾宝玉佩戴“通灵宝玉”,一般孩子戴“金锁”项圈、虎面佩饰一样——至于那人面所“属”还难于认定,只是可以肯定,无论是祖灵或人神造像,抑或猎获的“敌枭”造像,都具有辟除邪恶的功能。[26]
结合石峁建城用玉器于墙壁中的情况看,《红楼梦》等文学作品表现的玉器能够辟邪护身的观念普及流行于民间,其源头显然是史前大传统的玉石神话信仰。玉器或玉质建筑物的想象,其观念原型即神话中的神仙所居之地。《山海经·大荒西经》把日月所入的那一座山称为“丰沮玉门”,而夏代的帝桀也曾修筑人间的“玉门”和“瑶台”。至于瑶台的原型,自然和西王母神话相关。《穆天子传》卷三云:天子宾于西王母,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后世文学有关瑶池或瑶台的想象再造,总是和玉界仙境联系在一起。如“仙宫莫非也寂寞,子夜乘风下瑶台”;“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飞雪漫天传圣讯,速邀芳客赴瑶台”;“瑶台休更觅,只此即神仙”;等等,皆是其例。夏代帝王用美玉砌成的楼台,从命名上看就是模拟昆仑山玉界的。除了瑶台之外,还有所谓“璇室”。“璇室”特指饰有璇玉的宫室。“璇”通“旋”,故又写作“旋室”。有一种说法认为,指装有旋转机关的宫室。《淮南子·墬形训》:“倾宫、旋室、县圃、凉风、樊桐,在昆仑阊阖之中。”高诱注:“旋室,以旋玉饰室也。一说,室旋机关可转旋,故曰旋室。”从石峁玉器中多见玉璇玑的现象看,璇室的原型或许和玉璇玑本身的神话宇宙论意蕴有关,值得进一步探究。在有关夏代玉质建筑物的三种名目中,唯有“玉门”一项成为华夏文明史上著名的河西走廊地名和关口名,而且其地点就在向中原输送和田玉的玉石之路枢纽上。
玉门关遗址位于甘肃省敦煌市城西北约80公里处的戈壁滩上,一名小方盘城,是长城西端的重要关口。现存的玉门关城垣完整,总体呈方形,东西长24米,南北宽26.4米,残垣高9.7米,全为黄胶土筑成,面积633平方米,西墙、北墙各开一门,城北坡下有东西大车道,是历史上中原和西域诸国来往及邮驿之路。关于玉门关的起名问题,民间文学的叙事给出了更加贴近上古信仰的解释:玉门关原来叫小方盘城,当时和田玉大量输入中原,数千里路上的主要运载工具是骆驼。骆驼队一旦进入小方盘城就卧地害病,这使押运玉石的官员十分恼火。有一位回鹘老人说,骆驼害病是由于被运送的玉石在作怪,需要安抚它,为玉石祈祷。具体做法是在小方盘城的城门上砌一圈玉石。玉石进关时见到城上有光泽,以为仍在和田故土,就不作怪了。官员听从回鹘老人的劝说,在小方盘城城门上方砌了一圈晶莹光润的玉石,小方盘城也就改名叫玉门关了。[27]回鹘人,一般被认为是现代新疆维吾尔人的前身,在数千年新疆和田玉输送中原的过程中,他们在月氏人之后充当了最重要的角色。敦煌当地民间文学中的表现的回鹘老人的说法,也间接见证着历史上新疆与中原的相互联系。
根据原始信仰的万物有灵观念,草木、石头等自然物都是像人一样的有灵之活物。具体而言,相信玉石通灵的玉教信仰观念的核心在于如下几点:其一,神灵高高在上,看不到也摸不到;其二,世间稀有的玉石即代表着下到凡间的神灵,使得遥不可及的神灵变得具体而实在;其三,玉石之所以能够代表神灵,主要是因为玉石的颜色和半透明性近似天空之体,于是先民在想象中将玉类比于天和天神;其四,将玉石用于祭祀礼仪活动,是让信仰者直接感触到超自然存在,实现人神沟通和天人沟通;其五,最初的玉教形式就是石头崇拜和石头祭祀,祭祀玉石如神在,如羌族的白石崇拜;其六,用玉石作材料,制作出象征圆天的玉礼器——玉璧,专门用于祭祀仪式。考察《尚书·顾命》篇的周公祭祀、《穆天子传》的穆天子与河宗氏祭祀黄河、《山海经》五藏山经的山川祭祀情况,可知华夏祭礼文化在西周时期已经完成改造升级,即形成以玉璧为主体的玉礼器体系。
石峁城东门山墙体中发现玉器,表明那也是4000年前古人心目中的一座“玉门”。最有参照意义的解读旁证,出自云南兰坪河西一带普米族在建筑奠基仪式上演唱的《祭中柱》歌,其歌词云:
我们寻找一个藏金埋玉的地方
打上地基的围栏
挖了第一锄基槽
埋下了第一个基石[28]
普米族的建筑选址讲究“藏金埋玉”之地,这样的祭祀歌词听起来像是文学性的夸张或夸饰,但它不是在炫富,而是表达一种宗教信仰,因为金玉具有祈祷和辟邪的双重作用。这种做法可以和4000年前石峁建城者的辟邪行为——墙体中藏玉和墙基下埋人头相互对照诠释。
陕西礼泉县流传的唐太宗李世民修建陵墓选址的民间传说,也有先选风水宝地,然后埋下一枚玉钱,压石为记的细节。玉钱自汉代起就被生产和使用,但是玉钱并不能用作在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而是用于宗教性或准宗教性的祈祷祭祀场合。建筑必须先破土才能动工,用人做牺牲和用玉钱埋到地下,此类行为都暗含向地鬼买地谢罪的宗教意图。玉和人头一样,具有强烈的避邪神话意蕴。此类民间口传资料虽然产生年代较晚,但是其中体现的玉器通神通灵的作用,依然可以作为第三重证据,给玉教观念支配下的华夏文化文本解读带来有益的启迪。
【注释】
[1]叶舒宪:《河西走廊:西部神话与华夏源流》,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七章第五节“寻找夏文化源”,第155—160页。(www.xing528.com)
[2]关于石峁与齐家文化的关系,参看马明志:《河套地区齐家文化遗存的界定及其意义》,《文博》2009年第5期;叶舒宪:《齐家文化玉器色谱浅说》,《丝绸之路》2013年第11期。关于石峁与陶寺文化的关系,依据2013年6月16日在榆林机场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李健民先生的访谈(未刊)。
[3]参看[日]梅原末治:《中国青铜时代考》,胡厚宣译,商务印书馆,1936年;[美]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易华:《青铜之路》,见《夷夏先后说》,民族出版社,2012年;杨建华等:《欧亚草原东部的金属之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刘学堂:《青铜长歌》,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
[4]叶舒宪:《中国玉器起源的神话学分析——以兴隆洼文化玉块为例》,《民族艺术》2012年第3期;《“丝绸之路”前身为“玉石之路”》,《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3月8日。
[5]叶舒宪:《西玉东输与北玉南调》,《能源评论》2012年第9期;《玉石神话与中华认同的形成——文化大传统视角的探索发现》,《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
[6]参看戴应新:《陕西神木石峁龙山文化遗址稠查》,《考古》1977年第3期;王炜林、孙周勇、邵晶等:《2012年神木石峁遗址考古工作主要收获》,《中国文物报》2012年12月21日。
[7]参看叶舒宪:《重建玉石之路》,《文汇读书周报》2013年5月17日;《探寻中国梦的缘起,重现失落的远古文明》,《鉴宝》2013年第5期。
[8]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中华书局,1979年,第429页。参看郭沫若:《管子集校(三)》,见《郭沫若全集·历史编》3,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9页。
[9]参看王国维:《月氏未西徙大夏时故地考》,见《王国维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等,2010年,第283页;[日]江上波夫:《月氏和玉》,见《亚洲文化史研究·论考篇》,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67年。
[10]徐中舒:《先秦史论稿》,巴蜀书社,1997年,第46页。
[11]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中华书局,1979年,第460页。
[12]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中华书局,1979年,第462页。
[13]同上书,第560页。
[14]叶舒宪:《玉石之路黄河道再探——山西兴县碧村小玉梁史前玉器调查》,《民族艺术》2014年第5期;张建军:《山西兴县碧村小玉梁龙山文化玉器闻见录》,《百色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15]叶舒宪:《兴县猪山的史前祭坛——第六次玉帛之路考察简报》,《百色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
[16]参看叶舒宪:《玉石之路踏查续记》,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65—186、245—274页;《玉石之路踏查三续记》,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8年。
[17]菲利普·科尔:《古代经济、可传播的技术和青铜时代的世界体系》,转引自[加拿大]布鲁斯·特里格:《考古学思想史》,陈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31页。
[18][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59页。
[19]叶舒宪:《黄河水道与玉器时代的齐家古国》,《丝绸之路》2012年第17期;《玉石之路大传统与丝绸之路小传统》,《能源评论》2012年第11期。
[20][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67页。
[21]叶舒宪:《神木、神煤和神玉》,《能源评论》2013年第4期。
[22]叶舒宪:《文化传播:从草原文明到华夏文明》,《内蒙古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西玉东输与华夏文明起源》,《丝绸之路》2013年第10期。
[23]参看[以色列]吉迪:《中国北方边疆地区的史前社会》,余静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28—149页。
[24]沈长云:《石峁古城是黄帝部族居邑》,《光明日报》2013年3月27日。
[25]戴应新:《我与石峁龙山文化玉器》,见《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续编),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第228—239页。
[26]萧兵:《辟邪趣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5页。
[27]唐光玉整理:《丝路的传说》,《甘肃民间文学丛刊》1982年第2期。
[28]和顺昌讲述:《祭中柱》,见《云南普米族歌谣集成》,采自“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与汉王科技公司,2013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