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宣公十五年》引用上古流传的谚语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瑾瑜指优等的美玉,瑕字本义专指玉色中夹杂的斑点。陶渊明《读〈山海经〉》诗之四将瑾瑜和白玉对举而言:“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
图13—12 2002年陕西长安茅坡村出土的春秋时期白玉雕秦式龙纹玉觿
(摄于西安博物院)
《尚书·顾命》讲述西周国家最高统治者的神圣仪式行为,有“执璧秉圭”的说法,可知玉璧、玉圭这两种玉礼器曾经为西周国家仪式上基本的神圣法器。至于周代所用玉璧、玉圭等的颜色,不外乎以青玉为主,白玉则少见(图13—12)。《国语·吴语》云:“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六国来朝的君主被统称为“执玉之君”,他们所执的是什么玉器呢?韦昭注云:“玉,圭璧也。”据此可以推知,西周天子的执璧秉圭的国家级玉礼器传统,在东周时期被诸侯国的王者们所继承。
对玉器玉质之颜色的关注,最初体现在周代文献叙事之中。《诗经·大雅》中讲到“白圭之玷”;《国语·楚语》中有关于“楚之白珩”的记载;《国语·晋语》中公子夷吾对公子絷说:“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不敢当公子,请纳之左右。”这几个例子都凸显出白玉的珍贵价值,一定在其他颜色的玉之上。白玉制成的玉珩,或为南方大国楚国之国宝的代表,或为价值千金的厚礼。珩,指古代佩玉上部的横玉,形似磬,或似半环。《国语·楚语下》云:“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韦昭注:“珩,佩上之横者。”唐代柳宗元《非国语下·左史倚相》云:“圉之言楚国之宝,使知君子之贵于白珩可矣。”唐代元稹《出门行》云:“白珩无颜色,垂棘有瑕累。”比白玉珩更早受到推崇的官方礼器应该是白玉圭。如《左传·僖公九年》记述:
十一月,里克杀公子卓于朝。荀息死之。君子曰:“《诗》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注:《诗·大雅》言此言之缺,难治甚于白圭。玷……,缺也)。荀息有焉。(注:有此诗人重言之义。)[77]
把以上文言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君子说:“《诗》所说的‘白玉圭上的斑点,还可以磨掉;说话有了毛病,就不可以追回了。’荀息就是这样的啊!”白圭,亦作“白珪”,特指用白玉制的玉圭。《诗经·大雅·抑》云:
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78](www.xing528.com)
《大雅》产生的年代不会晚于春秋时期,《大雅·抑》所引用的“白圭之玷”,其实物的存在一定早于楚之白珩。可见后世成语说的“白璧无瑕”,最初的原型应为“白圭无瑕”。晋代葛洪《抱朴子·擢才》化用白圭典故云:“乃有播埃尘于白珪,生疮痏于玉肌,讪疵雷同,攻伐独立。”谢灵运《初发石首城》诗也说:“白珪尚可磨,斯言易为缁。”这是用白圭比喻清白之身。沈佺期《赦到不得归题江上石》诗云:“自幼输丹恳,何尝玷白圭?”明代沈受先《三元记·会亲》云:“随时送女还家去,使白圭不玷瑕疵。”同类的用典形象一直延续到用白话文写作的现代文学中。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玷”指玉上的斑点、瑕疵。南朝宋何承天《重答颜永嘉书》云:“夫良玉时玷,贱夫指其瑕;望舒抱魄,野人睨其缺,岂伊好辩?”“玷”和“瑕”可以组成合成词,如唐代孟浩然《陪张丞相登荆城楼》诗云:“白璧无瑕玷,青松有岁寒”;又如唐代辛宏《白珪无玷》诗云:“皎皎无瑕玷,锵锵有佩声。”
引申的用法还有用“玷”比喻人的缺点或耻辱。如《诗·大雅·召旻》:“皋皋,曾不知其玷。”范晔《后汉书·陈蕃传》云:“(李膺、杜密、范滂等)正身无玷,死心社稷。”合成词“玷缺”,又写作“玷阙”,也指白玉上的斑点、缺损。唐代程长文《书情上使君》诗云:“但看洗雪出圆扉,始信白珪无玷缺。”宋代戴埴《鼠璞·魏相许伯》云:“士大夫出处如浑金白玉,不可玷阙。”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珠玉》云:“璞中之玉,有纵横尺余无瑕玷者,古者帝王取以为玺。”可知玉石颜色纯净而无瑕玷者,是华夏统治者最看重的神圣材料(图13—13)。类似的措辞还有“瑕累”“瑕适”“瑕谪”等。《管子·水地》云:“夫玉,温润以泽,仁也……瑕适皆见,精也。”尹知章注:“瑕适,玉病也。”《吕氏春秋·举难》云:“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古代文人常用“白璧微瑕”这个成语,以白玉上的小斑点来比喻美中不足。最经典的判断出自萧统《〈陶渊明集〉序》:“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由于《文选》在初唐以后逐渐成为文人墨客手边必备的文学圣典,白璧无瑕或白璧微瑕这两种比喻说法,就分别成为表达中国式完美理想和美中不足的口头禅。如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云:“此类皆失之不检,致敲金戛玉之词,忽与瓦缶竞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这种用法一直延续到写作现代白话文的作家群体。
图13—13 陕西西安出土的西汉金镶玉白玉杯
(摄于西安博物院)
与“白璧微瑕”类似的成语是“白玉微瑕”。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公平》云:“君子小过,盖白玉之微瑕;小人小善,乃铅刀之一割。铅刀一割,良工之所不重,小善不足以掩众恶也;白玉微瑕,善贾之所不弃,小疵不足以妨大美也。”这个说法还可以省略作“白璧瑕”,与白圭之玷的典故遥相呼应。如唐代诗人贾岛的《寄令狐绹相公》有诗句云:“岂有斯言玷,应无白璧瑕。”
白玉为天体上运行的日月星之光的象征。在先秦文献中,以玉器来比喻日月星这样的修辞格已经十分明显。《庄子·列御寇》云:“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后汉书·舆服志上》云:“大行载车,其饰如金根车,加施连璧交络四角。”唐代武元衡《德宗皇帝挽歌词》之一云:“日月光连璧,烟尘屏大风。”用“白璧”即平圆形而中有孔的白玉礼器来说事的始作俑者是《管子》一书。《管子·轻重甲》云:“禺氏不朝,请以白璧为币乎?”《史记·滑稽列传》云:“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上文已经引用过的《国语·晋语二》晋惠公赂秦一事,所用之礼为“黄金四十镒,白玉之珩六双”。可见作为国之重礼,白玉玉器在数量上要比黄金为少。镒,古代重量单位,据韦昭注,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墨子·号令》云:“又赏之黄金,人二镒。”孙诒让间诂:“镒,二十四两也。”白璧或白玉之珩为什么均成双成对地使用,这也是尚未得到解读的谜团。从《穆天子传》到汉代纬书的记载,西周天子和秦始皇都有用玉璧沉河的重要祭礼活动。后者还有伴随祭礼而来的神秘感应现象出现,如《河图考灵耀》云:“秦王政以白璧沉河。有黑头公自河出,谓政曰:‘祖龙来受天宝。’‘授玉匣’开,中有尺二玉牍。”[79]黄河里出玉,被说成是“天”赐之宝,河与天通,来自黄河的玉牍就代表来自天神的天书。比秦始皇更早的周穆王也曾在河宗氏之邦上演这场用玉璧沉入黄河的重礼,不过《穆天子传》并没有点名所用玉璧的颜色。《河图考灵耀》则明确告诉世人秦始皇用的是白璧。这当然让人联想到《史记》讲述的鸿门宴上让项羽不再追杀刘邦的那“白璧一双”。
先秦时代认识的白玉一定以新疆昆仑山为原产地。与各种颜色的地方玉种相比,白玉的出产地距离中原国家要远很多。天赐的观念之所以产生,是由于昆仑山高,更接近天和天帝,所以白玉就能够后来居上,超越有数千年之久的“苍璧礼天”传统下的大量青玉,成为玉中新贵和玉中独尊,并成为华夏政治权力等级制度中的重要标志物。
文学史上众多以白玉为名的词语或典故,随之如雨后春笋一般产生出来。如“白玉管”的典故,特指传说中虞舜时代遗留下来的神秘圣物,是一种用白玉制成的律管。《汉书·律历志上》有“竹曰管”一说,唐代颜师古注:“汉章帝时,零陵文学奚景于泠道舜祠下得白玉管。古以玉作,不但竹也。”再如一种地方美酒,取名为“白玉腴”。宋代韩驹《偶书呈馆中旧同舍》诗之一云:“去年看曝石渠书,内酒均颁白玉腴。”再如,用白米做成的粽子,被文人墨客们美其名曰“白玉团”。唐代元稹《表夏》诗之十云:“彩缕碧筠粽,香秔白玉团。”此处的白玉是假,白米粽是真。同样一个“白玉团”,还可以比喻白绣球花。如明代谢榛《绣球花》诗云:“高枝带雨压雕阑,一蒂千花白玉团。”就连皇家宫殿门前的玉石台阶,也美其名曰“白玉墀”。明代谢谠《四喜记·怡情旅邸》云:“题名共列黄金榜,献策同登白玉墀。”引譬连类之后,作为日常食物的莲子,也获得“白玉蝉”一类的别名。清代厉荃《事物异名录·果蓏·白玉蝉》云:“苏轼诗:‘绿玉蜂房白玉蝉,折来带露复含烟。’按,白玉蝉,亦谓莲子也。”由于白玉足以代表至高理想,文人就对各种以白玉为譬喻的说法情有独钟。如果不加注解,后人很难分辨文学中哪些对象是真白玉,哪些对象根本不是玉。就连平常饮用的生栗汁,也会得到“白玉浆”这样的美称,似乎要呼应《山海经》所述黄帝在昆仑峚山所食用的白玉膏。宋代苏辙《服栗》诗云:“老去日添腰脚病,山翁服栗旧传方……客来为说晨兴晚,三咽徐收白玉浆。”生栗汁的药用效果无需怀疑,有李时珍《本草纲目·果一·栗》的记录为旁证:“栗生食,可治腰脚不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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