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于荆州博物馆)
屈原在《楚辞·九歌·湘夫人》中写道:“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可知东周时代以来,白玉已经在各种颜色的玉石中脱颖而出,成为诗人单独歌颂的对象。
白玉的特殊魅力,来自玉教神话信仰传承的历史上一次史无前例的观念变革,即从崇拜杂色玉,到崇拜一种洁白色的玉(图13—5)。笔者将此种神话信念的大变革比喻为玉教的“新教革命”。催生这个变革的现实背景是新疆昆仑山和田玉规模性地输入中原国家,开启长达三四千年的“西玉东输”的新传统。因为只有新疆和田玉中才拥有数量可观的极品白玉,所以史前玉文化的数千年历史基本上不崇拜白玉,原因是尚未有“西玉东输”的文化运动,玉礼器生产和使用的制度中缺乏白玉原料作为资源。中原统治者一旦发现和使用白玉,意识形态方面的崇拜对象物就随之发生明显的变化。从这一视角看,《山海经》在所有上古文献中独家著录有16处出产白玉之山,还有一座山名叫“白玉山”,这不会是偶然的。我们可以大胆推测此书为华夏玉教的新教革命(白玉崇拜)发生之后,虔诚的信仰者们秘传的“藏宝路线图”。
带着白玉崇拜这一文化主题去阅读对《红楼梦》影响巨大的先秦古书《山海经》,读者马上就会意识到,叙事者介绍的140座产玉之山,特别要提示每一座山出产的玉是否为白玉,这样的提示在《山海经》里出现16次之多,这并不是偶然现象。以现代国家的全方位玉矿开采知识看,中国境内出产白玉的地方并不多见,迄今也没有找到16处出产白玉之山。而2000多年前的《山海经》言之凿凿,对各地的方物特产高度关注,首先记述有没有玉,其次说明有没有白玉,这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呢?
也就是说玉和白玉是分开来作为不同类别的圣物陈述的。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穆天子传》中也有提示玉之颜色的案例。如卷二叙说穆天子在昆仑山观黄帝之宫,并用隆重的牺牲祭祀昆仑山后,继续北行,留宿在一个出产宝珠的地方“珠泽”,在水流边垂钓,说出“珠泽之薮,方三十里”一句话。紧接着的一个叙事是:“乃献白玉,□只。”文本中的这一叙事似有脱落,缺乏主语,只有谓语和宾语,不明确是谁献给谁白玉,其数量单位是只,表示数量的字却遗失了。今刊的郭璞注与清人洪颐煊校本加注云:“《事物纪原》三引作‘珠泽之人,献白玉石’”,[39]补足了叙事的主语,可知是昆仑一带的珠泽当地人向穆天子献上白玉石原料。随后的叙事还讲到更大规模的进献:“因献食马三百,牛羊三千。”[40]
从西周金文中所记述的周王赏赐情况看,玉和马是当时最重要的两种珍贵物资,并通常由最高统治者掌控和分配(赏赐),是建构西周国家分封制度权力关系网络和明确等级社会的关键物品。在西玉东输的各色玉料中,白玉的稀有性,使其更显珍贵。
据《山海经》统计,所记的140座产玉之山中,仅有16座山所产的玉是白玉,[41]其余120多座山都只产非白玉,白玉占比约为11%,即稍多于一成。这16座山是:猨翼之山、箕尾之山、柜山、大时之山、鹿台之山、小次之山、峚山、乐游之山、申(由)首之山、泾谷之山、中曲之山、鸟鼠同穴之山、白沙山、宜诸之山、鬲山、熊山。此外还有一座山就叫作“白玉山”。若是统计产白玉的山在五藏山经的总体分布情况,则是:《南山经》有3座山,《西山经》有9座山,《北山经》有1座山,《东山经》中没有,《中山经》有3座山。按照百分比来看,出产白玉的山大部分集中分布在《西山经》的地理范围,占56%;剩下的东、南、西、中四地之山,出产白玉之山的数量加起来才占44%。将《山海经》当作记录上古大传统知识的宝库,可见在多少代古人历年累积下来的地理和物产知识系统中,华夏西部高原区的山脉一直是白玉的主产地所在。后来由于《千字文》等普及读物的“玉出昆冈”说广为流传,后人只知道白玉产地是西域的昆仑山,此外的其他产地都被遗忘了。
直到20世纪末,新疆和田玉资源日渐枯竭,各种替代性的疑似和田玉料被发现和开采,我们才知道出产白玉的源头地绝不仅昆仑山一地,还有俄罗斯贝加尔湖白玉和青海格尔木白玉,二者在业界分别简称“俄料”和“青海料”(又称昆仑玉)。[42]其中,俄料的白玉在色泽上比新疆和田白玉更白,油润度则稍逊;青海料的白玉则呈色发灰,结构内部隐含水线,透光度大于新疆和田玉,油润度则要逊色许多。
2014年夏笔者参与的甘肃省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团,在邻近新疆的甘肃瓜州北部大头山,探查到乳白色的石英石玉。从玉石采样报告看,摩氏硬度为6,主要指标都相当于或接近新疆和田玉。唯有玉料的白颜色上有明显差异,和田白玉一般呈色发青,大头山的白玉呈色发褐黄。这就说明我国西部高原出产白玉的地点是多元而不一的,古今有多少未知的玉矿储藏,至今还是谜。《山海经》记述的16座产白玉之山(或水),不可能是书生在书斋里想象出的,应有其实际考察或采样的依据。
除了白玉,《山海经》中还有11座山注明出产苍玉;8座山注明出产水玉,即水精,今名水晶。其中,《中山经》中有5座山出产“白珉”。珉指似玉的美石。《荀子·法行》说:“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这就明确了珉与玉的等级高下。《汉书·司马相如传上》云:“其石见赤玉玫瑰,琳珉昆吾。”颜师古注引张揖曰:“琳,玉也。珉,石之次玉者也。”古人虽然贵玉贱珉,但是在缺少白玉资源的情况下,还是会关注替代性的资源“白珉”,否则也不会见诸《山海经》的物产名单。这也从侧面旁证了《山海经》著作者心目中的白玉崇拜情结。
值得注意的还有《山海经·中山经》的宜诸之山叙事,居然先说山上出金玉,再说山下河流中出白玉。[43]把产玉和产白玉并列陈述,这似有“白马非马”的意思流露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莫非白玉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性质吗?显然《山海经》特别标注白玉产地的记载方式,是潜含着社会价值系统及神话信仰观念的。这些观念的具体情形如何,如今多已经失传。以穆天子面见西王母的玉礼叙事细节来看,就可以略微体会到其中的奥妙。(www.xing528.com)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44]
敦璞注:“纯,疋端名也。”来自中原的西周天子,用白圭玄璧之礼晋见西王母,同时带来的礼物还有大量丝绸,锦组的数量是100纯,另一种失去名称的纺织品数量是300纯。上古以布帛一段为1纯。如《战国策·秦策一》云:“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鲍彪注:“四端曰纯。”这个百、千、万的数量关系,表明对象的贵重程度依次为白玉、锦绣、黄金。从西周天子远道带给西王母的礼品数量关系,也可大致推测其贵重程度。丝绸制品数以百计,玉璧、玉圭都仅有一件。其中的玉璧为黑色或深青色,玉圭则为白色,可谓黑白分明,反差强烈。其中的观念蕴含又是怎样的呢?白圭、玄璧两种玉礼器的特意组合与对照,体现出圆方之间、黑白之间、天地之间、阴阳之间的各种神秘联想,耐人寻味。
可以对照考察的是《西山经》峚(密)山白玉生玉膏,玉膏中又生出玄玉的传奇叙事。在两种颜色的变异和转化中,体现出的是阴阳对转、宇宙变化的意思。而目前玉学界称为“青花玉”的一种和田玉,就是深色浅色夹杂一体的。这样的对照将本节考察的两个神话形象联系起来,即男性的先祖神黄帝与以“王母”为名的女神——西王母,可以让我们透过神话叙事的虚幻色彩看出其中隐含的现实信息,即不论是阴阳男女还是黑白变化,神话所聚焦的现实原型都是西域特产之白玉。关于玉的色彩分类也可以从产地命名中得知。原来,在昆仑山下出产白玉的一条河就叫白玉河,出产黑色玉石的河叫乌玉河,出产绿色(青色)玉石的河叫绿玉河。
《五代史·于阗国传》有如下记载:
晋天福三年,遣张匡邺、高居晦为判官,册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居晦记曰,其南千三百里曰玉州,云汉张骞所穷河源出于阗而山多玉者,此山也。其河源所出至于阗分为三,东曰白玉河,西曰绿玉河,又西曰乌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异。每岁秋水涸,国王捞玉于河,然后国人得捞玉。匡邺等还,圣天又遣都督刘再升献玉千斤,及玉印、降魔杵等。[45]
既然现实中就存在同时出产白玉和乌玉的昆仑山,白圭、玄璧的色彩对比就可以找到其实物原型了。由国王采玉的垄断性质可知,在此类珍稀物品从遥远的西域输入中原的路途上,为什么会有官方设置的“玉石障”“玉门关”之类设施,它们完全是为了有效保障国家利益至上的西玉东输大通道,让统治者以征税形式,在获得战略资源的同时,也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黄帝与西王母的关系,在涉及叙事故事方面,好像是各不相干、各行其道的,但是从地理位置上判断,二者并列于神圣的昆仑玉山一线,似乎是与河之源、玉之源同在的神圣者。所不同的是,这两个神话性形象,在神格身份上是分化的:男性的一个,指向人类之祖;女性的一个,指向神仙之祖。人祖与神祖,居然和华夏国族的母亲河源头、美玉源头同在一地,由此可知:昆仑神话的奥妙就是华夏文明的奥妙!
《山海经·西山经》:玉山,西王母所居也。又西四百八十里,曰轩辕之丘。《淮南子·坠形训》云:轩辕丘在西方。高诱注:轩辕,黄帝有天下之号,即此也。黄帝之宫,起于昆仑,《穆天子传》: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征之于玉,尤见其然。《山海经》云:黄帝取峚山之玉荣,投之钟山之阳。《太白阴经》云:黄帝以玉为兵。并见《越绝书》。《轩辕黄帝传》云:帝始画野分州,令百郡大臣授德教者,先列圭玉于兰蒲席上……以别华戎之异。是黄帝乃我国之首用玉者也。[46]
章鸿钊作出有关黄帝是我国之首用玉者的判断时,考古学在中国还没有揭开序幕。如今根据考古发现可知,最早的用玉现象出现在距今约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这比相传的黄帝时代还要早3000多年。从黄帝时代西王母来献白玉环的神话叙事可知,二者被想象成同时代的神圣存在。如今以中原王朝的白玉崇拜为标志,大致可以将黄帝与西王母神话的起源推测到距今3000多年的商周时代。白玉带来的玉教教义革命,使得后世统治者关注白玉的同时也关注白玉的产地。西周第五代天子穆满去昆仑山晋见西王母一事,当为白玉崇拜定型化的标志性事件。西周以后的白玉崇拜向永生不死的仙话方向发展,才会出现《山海经·西山经》的峚山叙事:“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郭璞注引《河图玉版》曰:“‘少室山,其上有白玉膏,一服即仙矣。’亦此类也。”[47]峚山特产的白玉膏与昆仑山西部特产的琼华(玉树之花蕊),在神话功能上是一致的,即象征永生不死。对此,《汉书·司马相如传》引《大人赋》云:“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咀噍芝英兮叽琼华。”颜师古注引张揖曰:“琼树生昆仑西流沙滨,大三百围,高万仞。华,蕊也,食之长生。”[48]
图13—6 2009年4月29日,被八国联军掠到法国的圆明园乾隆青白玉玉玺在巴黎拍卖168万欧元
(引自腾讯新闻,2009年4月30日,https://news.qq.com/a/20090430/000669.htm)
由此可知在白玉崇拜中,包含着不死成仙的古老幻想;白色与永生理想大概得自天体上的永恒发光物——日月星的联想。李白诗歌中把月亮称作“白玉盘”,就生动体现出华夏神话联想中的白玉的隐喻价值指向。从黄帝食白玉膏神话到西王母献白玉环神话,叙述主角发生性别和身份的变化,其实不变的成分更加重要,那就是白玉崇拜的精神价值追求和以白玉为永生、以白玉为神圣的理想。后人习惯说的“白璧无瑕”便是神圣理想的世俗化延续。正是在这一特殊的华夏文明的文化语境作用下,人与玉的神话相互作用,才有此类思想观念。以此为前提,才能更加深入理解《史记》所述鸿门宴下白璧的作用,[49]理解秦始皇创制传国玉玺为何选用天下最珍视的一件白玉和氏璧,以及后世帝王延承下来的玉玺制度(图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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