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2—6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样式较为原始的玉琮:外方形和内圆孔,象征天圆地方的神话宇宙观
(摄于山西博物院)
从玉文化起源看,史前文化中的每一种玉器都包含一种神话观念。有些玉器的神话观念含义比较明显,也有些晦涩不明。“夏代中国文明展”所展示的第一件关键玉器是陶寺遗址出土的玉琮(图12—6),文物发掘编号为M1699:1。
玉琮,这种发达于史前南方的良渚文化、在龙山文化时代传播到中原和西北地区的重要玉礼器,其所隐含的神话观念意蕴,学界基本上已有相对的共识,那就是所谓天圆地方的华夏神话宇宙观。[23]根据“國”(或)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写法,有一种形式就是把戈旁的口写作四方形,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玉琮的形制。目前大体上集中出土玉琮的史前文化遗址都有城池即古国的存在,这或许不是偶然的巧合。[24]玉琮的四方形状除了可能隐喻方形大地以外,是否也可能兼有城池的象征意义呢?
图12—7 河南杞县鹿台岗龙山文化遗址1号建筑遗迹,外方内圆的形式似乎是模拟玉琮的外形
(引自张国硕等:《河南杞县鹿台岗龙山遗址发掘简报》)
给这一问题提供有力的四重证据的史前文化遗址,是在河南杞县鹿台岗发掘出的龙山文化遗址1号建筑遗迹(图12—7)。其呈现为较标准的外方内圆形式,类似于一种放大的玉琮。
玉琮的出现要晚于玉璜和玉璧,它是在南方的良渚文化时期获得地方性流行的玉礼器。正是在随后的龙山文化时期,玉琮的传播正式走向黄河流域,覆盖到黄河下游的大汶口及中游的陶寺文化和石峁文化,并且西进大西北,在延安等地和甘肃各地的齐家文化遗址留下大量遗物。河南杞县鹿台岗龙山遗址1号建筑作为4000年以前的中原国家社会公共礼仪活动的建筑物,如果真的是为了模拟贯通天地的玉琮原型而修筑,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有考古界专家指出:
该建筑内圆外方的形状,明显与中国新石器时代许多遗址发现的玉琮类似。但是把这样的形状用之于建筑,此前还没有发现过。这种内圆外方的设计是中国传统宇宙观里天地的象征。许多中国考古学家对把方圆两种形状施于一种器物的解释,是象征宗教世界天地两种自然体的结合。因此,该建筑遗迹也许是天地崇拜的产物。该建筑位于遗址的居住区,但是却跟任何房屋没有特殊关系。因此,它很可能是为举行自然神祇的公共礼仪活动而营建。[25]
陶寺遗址既有城又有玉琮,良渚也是有琮有城,发现玉琮的陕北延安、神木等地,乃是龙山文化古城非常发达的地区(图12—8、图12—9)。为什么杞县当地没有发现玉琮,却发掘出模拟玉琮的礼仪性建筑呢?这里或许是因玉琮尚未发掘出土,或许是因玉料供应短缺方面的资源瓶颈限制,使得当地龙山文化古国上层统治者不能直接生产和使用玉琮,只能生产出玉琮的替代性升级版新形式。西北地区4000年前的齐家文化遗址只出土少量玉琮,同时出土较多数量石琮的情况,为这一猜测提供了一种思路。有关史前文化中玉琮的分布与古国古城的对应关系问题,仍有待更充分的考古资料出现,以便展开进一步的探讨。有一点可以明确,玉琮在“夏代中国文明展”200件玉器中所占比例很小,进入商周文明以后的出场情况更是每况愈下,一般都是零星出现,再到东周时代就基本上退出玉礼器体系的前台。与其他玉器相比,玉琮的制作费料费工费时,其最为集中的时空分布范围早于龙山文化的南方良渚文化。“夏代中国文明展”展出的夏代纪年范围的各地出土玉琮,已经是玉琮发展史全程中开始衰落的一段,此后的玉琮在数量上完全让位于玉柄形器等较易制作的玉礼器,[26]其自身的规模性生产已经终止,只是还有些余绪而已。
图12—8 陕西延安出土的龙山文化玉琮
(摄于夏代中国文明展)
图12—9 陕西神木石峁遗址的龙山时代古城
(2013年摄于考古现场)
总结本节的讨论,从第四重证据即出土的遗址和文物看,能够相当于“国”概念之两种物质前提条件(城与戈)的史前文化,目前看来并不是很多,可谓凤毛麟角。自龙山时代以来,各地方国建筑城池的情况逐渐普及,几乎遍布于北方与南方,但是同时具备大规模城池修筑与戈兵器这两个条件的遗址却很少。以公元前2000年为年代界限,陕北河套地区石峁古城遗址算是目前仅有的代表。石峁石头城建筑不仅有外城套内城的华夏都市建筑布局模式,内城中还有中央的高位建筑,被当地百姓称为“皇城台”,或可对应北京城内紫禁城中央的太和殿。这里还采集到中国(或称中国北方)最早出现的兵器戈——玉戈。就考察夏代聚落遗址而言,石峁古城的考古发现开拓了新的思考空间。
一是夏都的时空错位问题。
无论是晋南的陶寺遗址、甘青的齐家文化遗址、山东的龙山文化遗址,还是江汉平原的石家河文化遗址,虽然均有4000年以上的发达文化证据,但是因为没有文字,又都不在中原,所以很难确定谁是夏文化的都邑所在。唯有二里头文化在空间上与夏都位置接近,但是又出现时间的错位: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新数据,二里头文化一期的时间约在公元前1750年,距今仅仅3700多年,与夏朝开启距今的约4100年相差300多年。所以即使退一步说,假定二里头遗址真是夏都,那也只能是夏代晚期的后都,而不是夏朝建国时的国都。突破这一错位问题的出路在于,如何寻找二里头文化发生之前二三百年之际中原的其他都邑遗址,并确认其玉礼器、青铜器的体系和城池、宫殿的遗迹;否则,夏朝都城无法落实,将有碍于论证夏代历史的一切努力。
二是判断夏代是否存在。
法庭审理案件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一般可以采取延期判决,关于夏代的问题目前也是如此,与其在条件不充分的情况下硬要论证夏代是客观存在,不如换一种论说方式:论证相当于夏代纪年范围的华夏国家的形成,不管它叫陶寺文化、石家河文化、二里头文化、石峁文化,还是齐家文化,距今4100年左右的城池、宫殿、玉礼器和青铜器等,都是构成早期华夏文明国家的领先性物质指标。在排比各项指标的时空分布基础上,大致确定出这个早期华夏国家的地理轮廓、中心都邑及对周边的控制范围。
三是以商周玉礼器为第四重证据,反推其原型。
通过对商周时代玉礼器体系的原型探索,从前后的关联中确认有哪些成分来自相当于夏代礼制的重要玉器,又有哪些成分是夏代所不曾有的,因而是商周玉礼器更新的产物。目前较有把握能够确认的相当于夏代的玉礼器有如下几种:玉柄形器、玉璧、玉琮、玉璜、玉玦、玉璋、玉圭、玉戈、玉刀、玉璇玑等。这些早于商周的玉器形制,到商周以后有的继续使用,发挥其礼器的功能,有的逐渐减少,最后淡出礼制演示的前台。一直普遍使用到西周末年的玉礼器有:玉柄形器、玉璧、玉璜、玉玦、玉璋、玉圭、玉戈。玉琮则在史前南方最为流行,在商周两代中原国家日渐稀少,基本上淡出常见的玉礼器的体系;玉刀和玉璇玑的情况也是如此。再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礼崩乐坏和列国纷争,发展到距今2000年前后的秦汉时代,玉柄形器、玉璋、玉戈也大致退出了历史舞台。由秦始皇开创的传国玉玺制度,终于取代此前数千年的玉礼器主流,成为此后2000年封建社会至高权力的国宝象征物。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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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郁成等:《中国巫傩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对古代玉文化的影响》,见杨伯达主编:《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三编,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49—61页。
[2]王国维:《释礼》,见谢维扬等主编:《王国维全集》第8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1页。
[3]杜而未:《昆仑文化与不死观念》,(台北)学生书局,1985年,第30—31页。
[4]参看石璋如:《小屯C区的墓葬群》,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3本下,1952年。
[5]宋镇豪:《商代社会生活与礼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87页。
[6]俞樾:《群经评议·尔雅二》。
[7]追云燕编:《儒释道诸神传奇》,(台北)满庭芳出版社,1992年,第35页。
[8]由于不了解大传统的不死信仰的存在,顾颉刚先生把神仙信仰的起源归结于战国时代的燕国和齐国,并提出两个原因论的解说:一是时代的压迫;二是战国时的思想解放。参看顾颉刚:《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页。
[9][英]乔治·马戛尔尼、约翰·巴罗:《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何高济等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26页。
[10]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内丘神码卷》,中华书局,2009年,第346—347页。
[11]韩秋长:《农耕社会人类的精神家园》,见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内丘神码卷》,中华书局,2009年,第8页。
[12]马卉欣等编:《河南民间故事》,转引自陶阳等:《中国创世神话》,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页。
[1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29页。
[14]李孝定编述:《甲骨文字集释》,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5年,第3773页。
[15]转引自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1362页。
[16]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1974年,第460页。
[17]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377页。
[18]孙诒让:《周礼正义》第4册,中华书局,1987年,第1096页。
[19]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1册,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4页。
[20]《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1页。
[21]刘师培:《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15页。
[22]刘师培著、李妙根编:《刘师培论学论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07页。
[23][美]张光直:《谈“琮”及其在中国古史上的意义》,见《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67—81页。
[24]张明华:《玉琮研究的思考》,见杨伯达主编:《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四编,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第434—446页。
[25][澳]刘莉:《中国新石器时代:迈向早期国家之路》,陈星灿等译,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28—229页。
[26]参看叶舒宪:《玉人像、玉柄形器与祖灵牌位》,《民族艺术》2013年第3期;《竹节、花瓣纹玉柄形器的神话学解读》,《民族艺术》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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