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从二龙戏珠图像演变的3000多年历史看,基本不变的是二龙(图8—36、图8—37),变化较多的是二龙之间的形象:龙珠、太阳、火球、蜘蛛(网)、玉 璧(图8—18、图8—21)、云 雷纹、蝉、兽面等,复杂而多样。它们彼此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性?如果有,又是怎样的关联呢?笔者以为解答这个疑问,不宜就事论事,见木不见林。需要充分利用多重证据,并从先民和民间的神话思维的类比联想入手,把握大致的神话变形转换规则。
图8—37 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二龙戏玉佩
(引自古方主编:《中国出土玉器全集》第10卷)
《庄子·列御寇》云:“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唐代武元衡《德宗皇帝挽歌词》之一云:“日月光连璧,烟尘屏大风。”这些文学比喻的说法已经清楚地表明:在神话想象中,太阳、月亮、星辰三种发光的天体对象如何被认同为玉器(玉璧、连璧)和珠玑。这些信息足以为二龙戏珠、二龙拱璧和二龙戏太阳(火球)等不同意象找出共同的神话逻辑。至于太阳与蜘蛛是怎样联系起来的,同样可从人类学、民俗学的三重证据中找到合理的答案。以下引述弗雷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中的民族志案例,揭示这种联系在神话想象中存在的可能性。
赞比西河上流的一个部落阿罗依人说,他们的太阳神尼亚比从前住在人间,但他后来通过一张蜘蛛网去了天堂。他在高处发布神谕说:“崇拜我!”但人们却说“来啊,我们杀死尼亚比!”听了他们渎神的威胁,天神就消失了,看起来好像他瞬间从天上掉下去了。因此人们就说:“来吧,我们来造一根桅杆登上天堂。”他们竖起了一根桅杆,又在上面接上更多的桅杆,然后爬了上去。但是当他们已经爬到很高的时候,桅杆忽然断了,桅杆上的所有人都掉下来摔死了。[35]
分析这则神话的想象背景,可以得知:太阳与蜘蛛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物象,原来是通过想象中的类比作用而建立起互为象征之关系的。太阳发出金光的形象常常被艺术化地表现为圆形的太阳轮,而蜘蛛网的形象恰好类似于太阳轮,蛛网上的蛛丝呈现出从一个圆心向外发散状,恰似太阳发出的光芒。这就给二龙戏蜘蛛和二龙戏火球(太阳)的两种模式找到神话象征上的相通性。图8—16呈现的陕西关中农民制作的二龙戏珠花馍,在二龙中央的太阳轮上安排一对蜘蛛,这虽然是活在当今的民俗,其想象来源却直通华夏大传统的神话观。
象征学家哈罗德·贝雷曾针对印度教大梵天的各种象征形象指出:“大梵天是‘存在中的存在’,是‘最杰出的光’,是光辉的赐予者。大写字母B构成太阳之轮的表现核心,并为下述信仰提供一种图像表达:大梵天创造宇宙,就好比蜘蛛神织出大蛛网,又好比火花来自火种。”[36]哈罗德·贝雷的这种分析解说,点明了神话思维中太阳轮、火花、蜘蛛网的三位一体象征关联,可为我们研究二龙戏珠图像的各种变体提示系统分析的逻辑思路。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一样,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神话性。文明小传统中的任何一个神话主题或意象,都有可能上溯到史前以来的大传统神话思维背景中。从科学思维看是毫不相干的事物,改用神话思维看就可以相互链接为一个整体。于是,古人不仅在天上的星象中看到龙星和东方苍龙星座,在联结天地之间的彩虹、霁云、虹蜺中看到龙的活动,还在大地上和在水下深渊中看到潜龙的存在。这些都是六七千年前就出现的大传统神话信息。中国风水将山脉或地脉视为龙脉,希望人的居住环境能够效法沟通天地间的神龙使者,将小宇宙(人)与大宇宙完全融合为一体。西周时代玉雕龙人或龙凤人鱼合体形象的出现,其丰富而深厚的精神蕴含尚未得到解读,需要从天人合一的观念层面去把握。秦汉以来的政治神话建构,又将统治者构想为“真龙天子”,所有这些,都是在六七千年龙神话流传的大传统之上派生出来的小传统而已。从查源而知流的意义看,二龙戏珠与二龙拱璧的图像模式出现在后,而一龙或一蜘蛛与太阳、星体、虹蜺等自然现象的神话联想产生在前。从神话思维的类比联想规则入手,是体认神话图像模式发生的必经之路。具体考证二龙母题的发生过程,则辽宁建平县牛河梁红山文化墓葬出土的二玉龙背对背置放在墓主人胸部的现象,就发人深省,那是借助玉龙的通天与通神力量,祈求死者魂归天国的最早也是最佳的实物案例。
西学东渐以来,一个多世纪的中国文化研究基本遵循西方的科学主义路径,缺乏一种超越学科界限的神话学路径。与西方科学同时引入中国的神话学,基本局限在文学的学科本位之内,只能在民间文学课堂上传授,这就极大限制了当代人对本土文化的体认,尤其是限制了对弥漫和渗透在汉语、汉字、史书、建筑、服饰及各种艺术造型中的神话性内容的理解。就此而言,目前急需一门能够真正打通文、史、哲、宗教、政治、心理、艺术的神话学知识,借助于它,能够重新看待和解读本土文化的特质所在。与此相应的,需要打破文学本位的神话观,将学术视野从“中国神话”的故事研究,拓展为“神话中国”的文化范式研究。流传最广的“神州”“天子”和“龙的传人”之说,早已将中国文化的神话性昭示无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本章从龙珠神话故事入手,拓展到“二龙戏珠”的数千年图像叙事系统梳理,希望通过这个典型案例的跨文化解析,为“神话中国”真面目的再认识,尝试多重证据法的应用;同时说明怎样借助对文化大传统的系统性认识,解读在小传统中被遮蔽的、不知所以然的文化事项。
【注释】
[1]庞朴:《火历钩沉》,载《中国文化》创刊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4页。
[2]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编:《汉语大词典》缩印本,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第59页。
[3]曹雪芹:《红楼梦》校注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55页。
[4]庞朴:《火历钩沉》,载《中国文化》创刊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5页。
[5]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册,中华书局,1961年,第1062页。
[6]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5年,第345页。
[7]叶舒宪:《英雄与太阳》,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第132—133页。引文有压缩。
[8]汪继培辑:《尸子》,《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74页。
[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东工作队:《山东兖州王因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79年第1期;苏秉琦主编:《中国通史》第2卷“远古时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5页。
[10][英]罗伯特·比尔:《藏传佛教象征符号与器物图解》,向红笳译,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年,第75页。
[11]同上书,第76页。(www.xing528.com)
[12]据《海珠》缩写,见谷迁乔、岳献甫主编:《周口神话故事》,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255—257页。
[13][俄]E.M.梅列金斯基:《英雄史诗的起源》,王亚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1页。
[14][俄]E.M.梅列金斯基:《英雄史诗的起源》,王亚民等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41页。
[15]Sissa,Giulia,and Marcel Detienne,The Daily Life of the Greek Gods,Trans.,Janet Lloyd,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65.
[16]濮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3期。参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中国考古学·新石器时代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52—253页。
[17][美]张光直:《濮阳三跷与中国古代美术上的人兽母题》,见《中国青铜时代》二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第96页。
[18][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 (Folklore In the Old Testament),叶舒宪选译,《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19][英]M.B.米特福德:《符号与象征事典》,若桑绿日译本,东京:三省堂,1998年,第57页。
[20]Williamson,Ray A.,Living the Sky:The Cosmos of the American Indian,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4,pp.63—64.
[21]转引自仝云丽:《神话、庙会与社会的变迁——河南淮阳县人祖神话与庙会的个案》,见杨利慧、仝云丽等:《现代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以四个汉族社区为个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1年,第284页。
[22]分别参看赵殿增、袁曙光:《天门考》,《四川文物》1990年第6期;陈江风:《汉画像中的玉璧与丧葬观念》,见《汉画与民俗:汉画像研究的历史与方法》,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3—174页。
[23]古方主编:《中国出土玉器全集》第5卷,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211页。
[24]古方主编:《中国出土玉器全集》第3卷,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
[25]游国恩:《离骚纂义》,中华书局,1980年,第249页。
[26]周原博物馆编:《周原玉器萃编》,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第26页。
[27]濮阳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8年第3期。
[28]《楚辞·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王逸注:“蜺,云之有色似龙者也。”
[29]那志良:《中国古玉图释》,(台北)南天书局,1990年,第136页;翟扬:《虹与龙》,《华夏考古》1998年第2期。
[30]关于天熊神话观,参看叶舒宪:《猪龙与熊龙》,《文艺研究》2006年第4期。关于玉璜起源与天熊神话想象的关联,参看叶舒宪:《熊图腾——中华祖先神话探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211页。
[31]参看常素霞:《古代玉器中龙纹的演变》,见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编:《文物鉴赏丛录——玉器(一)》,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241—265页。
[32]李永迪编:《殷墟出土器物选粹》,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9年,第150—151页。
[33]参看叶舒宪:《玄鸟神话的图像学探源》,《民族艺术》2009年第3期。
[34]庞朴:《火历钩沉》,载《中国文化》创刊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4页;冯时:《中国天文考古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304页。
[35][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叶舒宪、户晓辉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2年,第161页。
[36]Bayley,Harold,The Lost Language of Symbolism,New York:A Citadel Press Book,1990,pp.137—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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