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在中华大地的长久流行,使得“璧”作为一种玉器的具体名称,居然能够抽象出来,成为“玉”这个总名的同义词,代表所有的玉器。像举世皆知的“和氏璧”一词,[21]就是将玉料称作“璧”的用法。可以说,古今数以百计的玉器种类中,还没有哪一种能够像玉璧这样独超众类。在《汉语大词典》中,对“璧”的解说分为5个义项,除了第五义项“通‘壁’”,属于通假字用法之外,另外4个义项中,前一个是“璧”的本义,后三个均为其抽象引申义。
1.玉器名。扁平、圆形、中心有孔。边阔大于孔径。古代贵族用作朝聘、祭祀、丧葬时的礼器,也作佩带的装饰。《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荀子·大略》:“聘人以珪,问士以璧。”《尔雅·释器》:“肉倍好,谓之璧。”……
2.泛指美玉。《庄子·山木》:“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
3.指归还赠礼或借物。……
4.喻月亮。
从以上语义变化看,璧的神话联想具有鲜明的华夏文明特色,可以视为“神话中国”的核心性原型意象。这和玉璧在上古文化中的应用范围极其广泛有关。作为最重要的玉礼器,璧首先用于祭祀。《周礼·春官》中有“典瑞”官职,其职务是“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22]在典瑞之官所掌管的礼器中,标准的祭天用玉器是圭璧组合形式:其一说“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其二说“圭璧以祀日月星辰”。[23]所谓祭祀天神和上帝用的“四圭有邸”,指的是用一块玉雕成中央为璧、四角为四圭的器形。[24]从目前出土玉礼器组合的情况看,圭璧组合是东周至汉代的流行礼制。如《后汉书·明帝纪》中引用汉明帝的自述之言:“朕以暗陋,奉承大业,亲执圭璧,恭祀天地。仰惟先帝受命中兴,拨乱反正,以宁天下,封泰山,建明堂,立辟雍,起灵台,恢弘大道,被之八极。”[25]比这更早的是单独使用玉璧的祭礼,如《山海经》的北山经和东山经祭祀山神,皆为“用一璧瘗”。[26]“瘗”指埋于地下。南北朝庾信《周祀方泽歌·皇夏》云:“瘞玉埋俎,藏芬敛气。”庾信的这种措辞透露的信念是:玉器中承载的神秘精气可以随同掩藏于地下。这符合用最珍贵的东西奉献神灵的祭祀原理。
玉璧的第二种文化功能是用于丧葬场合。有学者把周代墓葬用璧情况分为两类,即饰棺用璧和敛尸用璧。前者起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后者则贯穿整个两周时代,在地域分布上也更为广泛。[27]除了祭祀和丧葬两种场合外,玉璧的其他功用还有外交礼物、佩戴饰物、礼仪用器、财富象征等。对此,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篇论文结合文献和考古实物较全面地梳理了东周玉璧的功用。[28]
回到“璧”这个汉字的结构分析。首先看许慎《说文解字·玉部》的解说:“璧,瑞玉,圜也”,这样的解说对国人而言容易理解,对其他文明的成员来说则不知所云。认知人类学认为,语言文字是人类主体对现实的反映,也能够反过来创造(或再造)现实。没有玉璧实物和相应词语的其他文化成员,在其历史和生活语境中都根本无需知道什么是玉璧。象形的汉字符号,其取象的原型即实物,属于文化编码历史程序中的一级编码,其使用时间长达数千年,已如前论。下面通过汉字造字原则的解析,看中国文化小传统的二级编码的产生原理。
“璧”字从“辟”从“玉”,是后起的字,其本字就作“辟”。从古文字的演变看,“辟”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两种写法区别明显,甲骨文写作两个形象:人+辛。“辛”字的形象写得类似一件玉器——玉斧或玉钺(吴其昌说);也有人说“辛”字像玉圭、玉璋或金属工具。不论是斧钺还是圭璋,都属于玉礼器。金文“辟”字的构成多出一个形象:左侧为一个人形,下面有一件圆形的玉璧;右侧为一件长形的玉斧钺(图5—5)。这个三合一形象也就意味着:一个人与两件玉礼器同在,他绝非俗人,而是社会中某个级别的统治者。所以“辟”字读音bì时,第一个义项就指君、王或天子。这种用法在西周金文和《诗》《书》等早期文献中常见。(www.xing528.com)
金文中的用例,如《伯公父簠》和《作册卣》所见“辟王”(04628)(05432)、[29]《眉寿钟》所见“朕辟皇王”(00040)(00041)、[30]《其钟》所见“辟天子”(00187)(00189)等。[31]《诗经》的用例,如《大雅·文王有声》云:“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郑玄笺:“辟,君也。”《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作福,作威,玉食。”“辟”字有君王之义,和“王”字组合成新词“辟王”,作为西周以来帝王的又一种美称。除了上引的金文用例,还有《诗经·大雅·棫朴》云:“济济辟王,左右趣之。”郑玄笺:“辟,君也。君王谓文王也。”《周颂·载见》亦云:“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郑玄笺:“诸侯始见君王,谓见成王也。”“章”通假为“璋”,[32]则辟王以玉礼器璋或圭为王权标志物,如同史前部落社会领袖以玉钺为权力标志一样。
图5—5 金文中的“辟”字
(引自容庚编著:《金文编》)
在“辟”字流行许久之后,为了让表示玉璧的字和表示拥有玉璧、玉璋一类圣物的人区别开来,“辟”字下方被添加上一个“玉”旁,新造出“璧”字。虽然有叠床架屋之嫌,造字者还是在所不辞,因为璧这种玉器太重要,非有专名专字来表示不可。罗振玉《增订殷墟书契考释》中写道:“古文辟从辛人。辟,法也。人有辛则加以法也。古金文作,增○,乃璧之本字。从○辟声,而借为训法之辟。许书从口,又由○而讹也。”[33]罗氏的这一看法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可。高田忠周《古籀篇》谓辟为古文譬字;郭沫若认为辟字所从辛,为剞劂,是一种实施墨刑所用的工具。“辟”字指与刑法相关的人,所以后世一般解释字义为“法”。于省吾认为,“辟”字用作动词,意为效法;在句末用作名词,则为“法则”。对于“辟王”一类称呼,他并未多加解释。唯有戴家祥所编《金文大字典》,完全接受并阐发了罗振玉的观点。
辟乃璧之初文。金文从○,象璧形。说文一篇“璧,瑞玉圜也”。尔雅释器“肉倍好谓之璧”,注:“肉,边也。好,孔也”。金文亦有从⊙,○中有点,为孔。后世“辟”有“法”“诛”等意,初义泯灭,乃加“玉”为“璧”,以还原义。史记“宋辟公名辟兵”,索隐引纪年作“璧”。尧庙碑“吕君诸”,史晨奏铭“臣伏见临”,“辟”均作“”。唐韵璧读“北激切”,帮母宵部,集韵音必益切,帮母支部,与辟同母又同部。[34]
由罗振玉和戴家祥两位的阐发可知,作为二级编码的汉字“辟”是元编码,汉字“璧”则属于派生的再编码。元编码的“辟”字语义广泛而多样,派生的“璧”字则专指一种圆形有中孔的玉器,在语用过程中则又衍生出泛指的玉之义。综合前人观点,并推进一步说,甲骨文“辟”字原指掌握玉礼器之人,引申为掌握法度的人,即王者。王者凭借玉器证明自己代表天命和天意。如汉代刘阳《酒赋》所云:“君王凭玉几,倚玉屏。”[35]辟字在西周金文中的写法()中被加上一个代表玉璧的圆形。这样的字形联想到的玉礼器,就从玉斧钺转向玉璧,由圆形的玉璧再类比联想到圆天,玉璧和人的组合就隐含着实现天人合一的神话理念。按照这一理念,辟字不仅成为君王、天子的修饰词,也带来立法、开辟、辟除一类的重要引申义。远古社会用玉璧来通天、通神并在此基础上立法(确认合法性,即天命[36])和辟邪的礼仪实践活动,带给“辟”字丰富多样的含义。在这种情况下,需要重新制作一个特指玉璧的字,以示区别,这就完成了从“辟”到“璧”的汉字编码演化过程。其实,从殷商甲骨文的“辟”到后期金文的“璧”,所添加的成分非他,还是一个“玉”字。
从汉字的二级编码分析中可看出,华夏文明的核心价值,在上古的奠基时期如何围绕着玉这一核心物质不断生发出意义,其过程耐人寻味,尤其是玉能通神辟邪的神话观影响深远,一直到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也烙印着这种影响。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