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本章的讨论,玉帛两种物质在华夏文明中的特殊待遇,表明一种非常深远的神话化过程,其编码和再编码的历史程序性已经清晰可见。
从蚌埠双墩陶器上7000多年的蚕茧蚕丝形刻画符号,到红山文化玉雕神蚕形象,均可以视为无文字时代对蚕神的一级编码,即图像表现的神话编码;这种原型编码形式率先将玉和蚕(丝、帛)两种物质结合为一体,甚至在商周以后仍能与文字编码并行不悖地发展延续。而甲骨文中出现“玉”和“丝”等字形时,二级编码宣告问世,书写的小传统由此开启。文字表达的抽象化发展过程,让许多大传统的图像编码渐渐失传或被遗忘。“玉帛为二精”说在春秋之际的提出,作为三级编码,如果不结合大传统的玉蚕文物叙事,就会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让后人摸不着头脑。至于后代诗人墨客笔下的玉帛,如唐代常建《塞下曲》之名句“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等,只能看作用典式的N级编码。
玉作为天地山川孕育的精英,蚕与丝作为宇宙生命循环变化无穷的典范,二者共同承载的神话观念是生命的变化与不变。帛是缫丝的结果——丝织品;而丝是神秘生物蚕吐出的结果;蚕是体现神力的变化象征。玉来自天,带有非凡超俗的神的禀性。玉也能够变化——沁色,包浆,绺裂,复原。以玉为神和以蚕(丝)为神的观念结合,成就了“精物”的深度想象。民间中医信奉的玉养人、人养玉之说,在此获得神话观念的支持。
玉蚕形象的特殊意义不仅仅在于说明蚕神话的产生年代之久远,还能够说明二精的有机结合,即以一种“精物”(玉)来表现另一种“精物”(帛),更能够从历时性上诠释出一部玉蚕图像叙事的文化观念史,从6000年前的红山文化到2000年前的汉代,一线贯穿始终,其间的延续传承并没有中断过。
本节的余论是:从红山文化和凌家滩文化、良渚文化的玉殓葬,到西周的玉帛组合殓葬,古人丧葬礼仪行为和神话观的互动阐发,可以找到重要线索。上古人把玉和帛放在一起使用的礼仪场合,过去考古发现较少,主要原因是丝绸制品很难在地下埋藏环境中历经数千年保留下来。不过,2004年冬在山西绛县横水发现的西周墓,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玉帛组合葬式的真实,尤其能说明“玉帛为二精”神话观念的实际应用问题。
据考古报告描述,该墓葬之棺分外棺和内棺,棺木已朽烂并且塌落。外棺上发现了小木结构痕迹,以及状似帐架构件的铜具。木结构痕迹是方格状的木架,因已塌落成堆,难以了解其整体结构。据推测,这可能是墙柳之类的棺饰。“外棺之外是荒帷,也就是棺罩,当时应该是套盖在外棺上的。荒帷的残存面积约10平方米,其中西、北面保存相对较好,现存高约1.6米;西北角有塌陷错位的现象;南面的荒帷上部已塌落,现存高约1.2—1.3米;东面保存最差,仅余下部底裙的局部,高约10多厘米(图3—24)。荒帷整体是红色的丝织品,由两幅布横拼而成,下有扉边。……布的外面是精美的刺绣图案,主题内容是凤鸟。北壁的画面保存较为完整,至少可观察到3组大小不同的凤鸟图案。每组图案中间是一个凤鸟的侧面形象,昂首,大勾喙,凤眼圆睁,冠高耸,翅上扬,尾下卷,腿健硕粗壮,利爪。”[84]关于西周国家的凤鸟图腾,笔者曾结合凤纹玉器实物作过专文论述,[85]这里需要提示的是同时使用丝绸与玉器的葬礼意义。对此,只要引用墓葬实景描述的细节,就不难体会古人的深切用心了。以下再借考古描述为本文结尾:
荒帷的附近散落着大量的玉、石、蚌质小戈、小圭,可能原来被挂缀在荒帷上或者附属棺饰上。在外棺东端的棺椁之间,有3具殉人骨架,用苇席包裹。墓主人头朝西,正对着墓道,仰身直肢,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身上佩戴着大量玉饰,其中头两侧是耳玦、束发的玉箍、带圆堵头的小玉串发饰,口中有大量的玉琀,颈部有玉蚕形料管项饰一组。墓主的左右肩和胸两侧,有5组骨牌联珠串饰组佩,胸部有3组玉璜玛瑙管组佩。胸到小腹上是2组柄形器,手里有握玉。[86]
图3—24 玉帛为葬: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棺外的丝绸荒帷
(引自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发掘简报》)
【注释】
[1]如张岱年《论古代哲学的范畴体系》编排的哲学范畴总表中,将“精(精气)”列入78个概念范畴之中。但在解说这些概念的历史出现顺序时,将西周至春秋时代的概念范畴确认为“天命”“德”等10个,却没有注意到《国语》的“精”的概念。参看张岱年等:《中国观念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15页。
[2]左丘明:《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5页。
[3]同上书,第565—566页。
[4]楚王之所以没有再追问什么是三牲、四时、五色和六律,是因为这些名目已经属于常识,尽人皆知,无需解释了。唯有“二精”和“七事”较为生僻,还需给予具体说明。
[5]左丘明:《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70页。
[6]同上书,第571页。
[7]郭嵩焘:《礼记质疑》,岳麓书社,1992年,第216页。
[8]左丘明:《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6页。
[9]房玄龄注:《管子》,《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8页。
[10]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2833页。
[11]阮元:《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802页。
[12]同上书,第2113页。
[13]钱穆:《论语新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53页。
[14]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第692页。
[15]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第692页。
[16]陈正慧等:《乡民们的庆典——湖南桑植县土家族民间宗教还傩愿仪式实录》,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1—192页。
[17]林义光:《文源》卷11,见古文字诂林编委会编:《古文字诂林》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1页。
[18]同上。
[19]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107页。
[20]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第99页。
[21]王云五主编:《云五社会科学大词典》第10册《人类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8—320页。
[22]朱谦之:《老子校释》,中华书局,1984年,第88—89页。
[23]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246—247页。
[24][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5页。
[25][意]马利亚苏塞·达瓦马尼:《宗教现象学》,高秉江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8页。
[26][意]马利亚苏塞·达瓦马尼:《宗教现象学》,高秉江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3页。
[27]费振刚等编:《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89页。
[28]同上书,第126页。
[29]王符:《潜夫论》,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132—133页。
[30]Torrance,Robert.M.,The Spiritual Quest,Transcendence in Myth,Religion,and Science,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p.89.
[31][美]马歇尔·萨林斯:《石器时代经济学》,张经纬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72页。
[32][美]威廉·J.古德:《原始宗教》,张永钊等编译,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85页。
[33]房玄龄注:《管子》,《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47页。
[34]参看叶舒宪、唐启翠编:《儒家神话》,南方日报出版社,2011年,第一章第五节“德与玉:儒家神话关键词”,第50—53页;第六章“体与礼:佩玉践行与礼仪的神圣源起”,第145—176页。
[35]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转引自古文字诂林编委会编:《古文字诂林》第1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9页。
[36]戴家祥:《金文大字典》中,转引自古文字诂林编委会编:《古文字诂林》第1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43页。
[37]王宇信:《卜辞所见殷人宝玉、用玉及几点启示》,见邓聪主编:《东亚玉器》中册,香港中文大学考古与艺术研究中心,1998年,第22页。
[38]王先谦:《荀子集释》,诸子集成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316—317页。(www.xing528.com)
[39]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馆编著:《蚌埠双墩——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上,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414页。
[40]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馆编著:《蚌埠双墩——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上,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96页。
[41]同上书,第339页。
[42]于建设主编:《红山玉器》,远方出版社,2004年,第140页。
[43]郭大顺、洪殿旭编:《红山文化玉器鉴赏》,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139页。
[44]同上书,第181页。
[45]此次展览共展出红山文化玉蚕5件,是历来展出最多的一次。参看北京艺术博物馆编:《时空穿越——红山文化出土玉器精品展》,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2年,第53—56页。
[46]周原博物馆编:《周原玉器萃编》,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8年,第90页。
[47]《逸周书·世俘》:“商王纣于商郊。时甲子夕,商王纣取天智玉琰缝身厚以自焚,凡厥有庶告焚玉四千。五日,武王乃俾于千人求之,四千庶(玉)则销,天智玉五在火中不销。”见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释》,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03页。
[48]郭璞注:《穆天子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7页。
[49]同上书,第34、37页。
[50]参看本书第五章。
[51]郭璞注:《穆天子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5—37页。
[52][加拿大]N.弗莱:《原型批评:神话理论》,王宏印等译,见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增订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2年,第194页。老子《道德经》有关“水几于道”的循环论阐释,参看叶舒宪:《老子与神话》,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6—93页。
[53][美]P.E.威尔赖特:《原型性的象征》,叶舒宪译,见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增订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2年,第205页。
[54]裘锡圭:《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原载《道家文化研究》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收入《裘锡圭学术文集》第5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6—307页。裘锡圭:《〈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补正》,见《裘锡圭学术文集》第5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21—325页。
[55]叶舒宪:《玉教——中国的国教:儒道思想的神话根源》,《世界汉学》2010年春季号,第74—82页;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文明起源》,(台湾)《政大中文学报》2011年第15期。
[56]郭璞注:《穆天子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3页。
[5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035—1037页。括号内为引者注。
[58][日]山崎正和:《世界文明史—舞蹈与神话》,方明生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40页。
[5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292页。
[60]同上书,第1293页。
[61]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1772页。
[62]同上书,第1775页。
[63]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544—546页。
[64]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89页。
[65]同上书,第590页。
[66]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见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050页。
[67]同上。
[68]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292—1293页。
[69]同上书,第1024页。
[70]邢昺:《论语注疏》,见阮元编:《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490页。
[71]参看顾颉刚、刘起:《尚书校释译论》,中华书局,2005年,第1755—1763页;王国维:《陈宝说》,见《观堂集林》第1册卷1;叶舒宪:《多元“玉成”一体——玉教神话观对华夏统一国家形成的作用》,《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
[72]方诗铭等:《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5页。
[7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642页。
[74]郭璞注:《穆天子传》,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5页。
[75]同上书,第12页。
[76]同上书,第13页。
[7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341页。
[78]叶舒宪:《玉石之路与华夏文明的资源依赖——石岇玉器新发现的历史重建意义》,《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
[79]参看叶舒宪:《庄子的文化解析》,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十二章四节“‘德’与‘无为’的环境伦理观”。
[80]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756页。
[81][美]马歇尔·萨林斯:《石器时代经济学》,张经纬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71—213页。
[8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765页。
[8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1305页。
[8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8期。
[85]参看叶舒宪:《西周神话凤鸣岐山及其图像叙事》,《民族艺术》2010年第4期;《河图原型为西周凤纹玉器说》,《民族艺术》2012年第4期。
[8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绛县横水西周墓发掘简报》,《文物》2006年第8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