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科学所建立的宇宙天体观产生以前,人类各大文明对天体的初级认识普遍具有神话想象的性质。据古希腊荷马史诗所讲述的神话观念,古希腊先民认为天体是用金属打造而成的。《伊里亚特》第5卷第504行讲到黄铜的天空(希腊文为οὐρανὸν ἐς πολύχαλκον;[10]英译文为“the brazen heaven”)。[11]而《奥德赛》第15卷第329行讲到的天体则是铁制的(希腊文为σιδήρεον οὐρανὸν;英译文为“the iron heaven”)。[12]二者共同反映出人类文化发展进入文明时代的新观念,即由冶金术的发明而催生出新的天体神话想象。冶金术在希腊神话中的人格化代表便是美神阿佛洛狄忒的夫君赫淮斯托斯。他是天后赫拉以非常态的受孕方式生育出的亲生儿子,[13]出生时被赫拉从奥林匹斯山上摔下来。作为残疾者而出现的火神和冶金锻造之神,古希腊人构想出的铁匠神为什么会是在奥林匹斯圣山上开设锻造工场的跛子形象呢?据传他不仅为众神打造出铜制宫殿,还给主神宙斯制造象征最高权力的王杖和神盾,还有阿基琉斯的铠甲以及赫利俄斯的太阳车等。中国文学想象中并没有一位标准的冶炼锻造之神,但却有一位作为八仙之一的铁拐李形象,他手持铁拐,也是跛足者。中外文学中这一对以冶金为特色的异常人格形象,耐人寻味。
在文明时代即青铜时代到来之前,人类诸多史前文化都经历过一个铜石并用时代。该时代的生产力要素和工具特征是新兴的冶金技术与古老的石器加工技术同时并存。在铜石并用时代的神话想象中,冶金和金属本身都被神圣化,成为天神对人间的某种恩赐。贵金属除了因为稀有而显出贵重的经济价值以外,本身也具有象征神圣和王权的宗教信仰意义以及政治意识形态意义。
新发现的金属成为神话创作者们想象天和天神时的一种物质投射:人类将其在大地上发现的金属投射到神话世界的天宇之上。希腊神话历史观的第一期“黄金时代”想象,与汉字“锡”字的语义转换,都出自这种金属神话观。“锡”在造字者那里本来专指一种稀有金属元素:符号Sn;银白色,富有延展性,是冶炼青铜的必要添加物质。《周礼·考工记·辀人》载:“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宋应星《天工开物·五金》介绍锡矿产地说:“凡锡,中国偏出西南郡邑,东北寡生。古书名锡为‘贺’者,以临贺郡产锡最盛而得名也。”这是从产地偏远的情况说明锡在我国较为稀有的原因。从矿产资源角度看,由于锡和金玉同样重要,对于国家具有战略意义,自周代以来便由专门的官员掌管之,禁止非官方开采。《周礼·地官·卝人》载:“(卝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至于这样的禁令严厉到什么程度,孙诒让正义引《管子·地数篇》云:“山有铁有银者,谨封而为禁。有动封山者,罪死而不赦;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孙氏的断语是:“此所谓厉禁也。”[14]可见上古时期即已将具有战略意义的自然资源视为天赐国宝,需要由国家级政权完全垄断,甚至不允许百姓越雷池半步。“有犯令者,左足入,左足断,右足入,右足断”的严厉禁规,能否为冶金之神的跛足现象提示一些所以然的思考线索呢?
在华夏先民的神话想象作用下,稀有的物质锡被视为天神赐予人间的圣物,专有名词于是演变为及物动词,表示天赐、神赐、赐予等意思。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云:“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作为新发明的金属物质之金锡,就这样和古老的圣物玉器圭璋等一样,成为具有宗教和伦理象征意蕴的圣物。“锡”表示天赐或赐予的用法,早自《尚书》《诗经》的时代就已经常见。《大雅·崧高》云:“既成藐藐,王锡申伯:四牡,钩膺濯濯。”郑玄笺:“召公营位,筑之已成,以形貌告于王,王乃赐申伯。”《尚书·禹贡》云:“九江纳锡大龟。”宋孙奕《履斋示儿编·总说·字训辨》云:“《书》曰‘敷锡’,又曰‘不畀’;《诗》曰‘赉’:予也,皆上与下之谓也……‘纳锡大龟’,此又古者下予上亦可谓之锡也。”不论稀有物质的实际来源如何,在天命信仰的语境下,其终极根源还是被归结为上天或神灵。韩愈《息国夫人墓志铭》说得明白:“昔在贞元,有锡自天。”在此种神话信念基础上,产生出合成词“锡予”,亦写作“锡与”。如《诗经·小雅·采菽》:“君子来朝,何锡予之。”
“锡年”一词,则专指上天赐予的年祚。张九龄《贺衢州进古铜器表》云:“鱼为龙象,既彰受命之元;铭作久文,更表锡年之永。”赐予的主体除了上天神灵,还有人间代表神灵的帝王。“锡命”一词出自《周易》,指天子有所赐予的诏命。《易》之师卦云:“王三锡命。”孔颖达疏:“三锡命者,以其有功,故王三加锡命。”此外还有古语“锡珪”的说法。珪是华夏王权特有的象征物——古代诸侯朝聘时所执的玉礼器。上古帝王在封爵授土之际,赐珪以为信物。第一王朝夏朝的王权,就是由神话历史讲述的天帝(一说帝尧)赐予大禹玄圭为符号标记。[15]
以上举出汉字“锡”从名词变为动词的例子,说明金属物质在我国先民想象中被神话化并用来作为王权建构符号物的情况。当代比较宗教学家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在《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Patterns in Comparative Religion)一书第二章“天与天神”中,讲到了天在宗教想象中的重要作用,天的观念与至上神观念之间的关系,各大宗教中的通天或登天神话与仪式行为。
仪式性地爬上一架梯子登天也许是俄尔甫斯教入会礼的一项内容。我们当然在密特拉教的入会礼中也可以发现梯子。在密特拉密仪中,仪式性的梯子有七根横档,每根横档都用不同的金属制成。……第一根横档是铅,对应于“土星”的天,第二根是锡(对应于金星),第三根是铜(对应于木星),第四根是铁(对应于水星),第五根是钱币的合金(对应于火星),第六根是银(对应月亮),第七根是金(对应太阳)。至于第八根,塞尔索告诉我们,代表天上恒星的区域。爬上这架仪式性的梯子,那个入会者事实上就穿过了“七重天”而达到最高天。[16]
密特拉教将七重天构想为多种不同金属的构造,其取象的基础就在于铜石并用时代以来的新神话想象已经将冶金术神圣化。由此可见,人类进入青铜时代的一个必然的观念产物,便是意识形态中对金属神圣价值的建构,以及金属象征王权的各种叙事。与文明史的进程相伴随的炼金术神话观,也是将金属的自然属性与神明世界的永生观念相互结合的结果。在今日的中国少数民族神话中,也不乏类似的来自青铜时代的冶金想象母题。如彝族创世神话《天地变化史》,将宇宙本体的由来讲述成类似炼金术的金属化合过程:
……
混沌演出水是一,
浑水满盈盈是二,
水色变金黄是三,
星光闪闪亮是四,
……[17]
《天地变化史》讲到天地的构成原材料时,特意点明是“四个铜铁球”所制成的“九把铜铁帚”。[18]彝族古歌《天地论》讲述神仙打造天门地门共九十门,所用工程方式类似金属锻造——“打金打银”。九十门造好后又造出四种不同的金属锁各九十把:(www.xing528.com)
又来打门锁。
铜锁九十把,
铁锁九十把,
银锁九十把,
金锁九十把。[19]
苗族古歌《开天辟地》讲述的宇宙发生过程,有金柱撑天、银柱撑地的工艺细节。阿昌族史诗《遮帕麻与遮米麻》叙述天神遮帕麻造天的过程中,用闪闪的银沙造月亮,用灿灿的金沙造太阳。显而易见,阿昌族神话构想日月的材质时,依照类比思维将地上的两种贵金属投射到天宇,月亮与银的类比,太阳与金的类比,都是基于颜色上的相似性。同样的神话类比观念,也见于汉字书写的先秦古籍。
古人以金属制作的镜来象征日月,将青铜镜称为金监和锡监。《管子·轻重己》讲到天子在立春之日的祭天行为,有“搢玉忽,带金监”两个礼制细节。郭沫若《管子集校》引闻一多曰:“祭日‘带金监’与下文祭月‘带锡监’对举。金即铜。古以青铜铸器即铜与锡之合金,故每金、锡并举。然单铜单锡不中为镜,疑此称铜多锡少者曰金,锡多铜少者曰锡,其实皆青铜耳。铜多则色黄象日,故金监以祭日;锡多则色白象月,故锡监以祭月。”闻一多还说:“此祭祀所用特制之鉴,义取象征。”[20]神话思维的颜色类比,原来所遵循的联想逻辑就是各象其类。从太阳发出金光的比喻措辞,不难看出日与金的类比基础;锡的颜色和银类似,二者都可被当作月亮的象征物。不过在李白的《古朗月行》诗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中,月亮又被形容为白玉。少数民族神话叙事也有相似的表现方式,如彝族创世史诗《查姆》中有:
太阳和月亮,
轮流转玉盘。
它们是天地的眼睛,
专给大地照明送温暖。[21]
这里的问题在于,中外文学语言用金属物质比喻天体中的太阳与月亮,以玉比喻太阳与月亮,究竟哪一种想象母题的产生更加古老呢?
按照石器时代和玉器时代在先,金属时代在后的历史顺序,问题的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下文将给出具体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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