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庶政颇号严切”[12]。庶政指国家各种政务,如赋税、漕运、河渠等。吴吏“以期会鞭笞集赋税”[13],“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故为吏吴中者,督赋为尤难”[14],故“凡为大吏,其势与民日远,一切以趋办为能。民之疾苦,非有关于其心也……使之逮系鞭笞,流离僵仆而不之恤也”[15]。“岁饥、民贫、逋负日积,使者督责相望于道。父死而诛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16]地方官员的职责成了催科督赋,而救济灾荒、兴修水利,不在其考虑范围内。
二是“庶务号为振举”,庶务指行政部门的各种杂务,他“闻之长老云,往者宪、孝之际,禁网疏阔,吏治烝烝不格奸,……今之文吏,一切以意穿凿,专求声绩,庶务号为振举”[17]。“号为能吏者,不过徒事声迹之间,一时赫然烨然,众人以为美,而天下之元气日以耗。”[18]地方官员的作风,是制造声势、制造政绩,一时赫然烨然,众人以为美,外有好官的名声,实际上东南元气大衰。“庶政颇为严切”和“庶务号为振举”是吴中吏治之两大弊端。
其结果是“昔之为者非矣,而天下之民常安,田常均,而法常行;今之为者是矣,而天下之民常不安,田常不均,而法常不行”[19]。从国家对官员的要求看,有土地辟、户口增、盗贼息等几项基本考核内容。以往对官员的考核,虽然有时不见得符合这些考核标准,但是,实际效果都好,民安、田均、法令能正常运行。后来对官员的考核,虽然都符合标准,但是实际效果不好,民不安、田不均,法不常行。这个我们今日也容易理解,比如,所有人、所有部门都没有错,但是事情的结果就是错了,并且造成恶果。
为什么后期发生这种名实不符的情况?原因何在?“其故”在于东南“田租之入,率数十倍于天下”[20]。东南地区田租负担,十倍于其他地区。成化、弘治时“吏治宽缓,节目疏略。虽赋役繁重,而蠲贷之政屡下”,官吏“慕尚前史循良之治,煦妪覆育”[21]。当时州县官员尚且羡慕汉唐循吏的作风,作风淳朴、善良,考核指标简单。虽然赋役繁重,但是国家屡次颁布蠲免赋税的惠政。
但嘉靖十六年(1537)赋役改革后,“轮编自若,而丁田岁岁增加”,抗倭以来的种种经费“不于田赋,则于大户”[22]。“三纪以来,民间未尝放赦,而水旱之灾,蠲贷之令亦少矣。又经岛夷焚剿之后,海上之戍不撤,而加编海防,岁增月益,江淮以南益骚然矣,军府之乾没动数百万”[23],而“吏复乘时以为奸利。……吴之子女玉帛,不独填委于沧波浩渺之中,而亦潜输于刀笔筐箧之间矣”[24]。丁赋田税,年年增加,抗倭费用,或加于田赋,或加于大户。三十年来,对水害之灾,国家并无宽免逋负。倭寇之乱后,海防不撤,海防费用年年增加,江淮以南骚动,军府贪污粮饷动辄数百万。官吏又借机谋利,东吴人民不仅饱受倭寇之乱,还受到官吏的盘剥。催税之难,使吏治严切。
吏治之弊,还因考核中唯名是求、不实事求是,“一命皆总于吏部”[25]和“悉听于监司”,“其所荐举必极其褒美,虽古之龚(遂)、黄(霸)、卓(茂)、鲁(公仪休)无以过。……及其迁以去也,其为州县犹故也”。官员考核全凭吏部和监司,监司又多采纳县中把持舆论的豪民乡绅的意见。荐举文书极尽褒美之能事,把官员事迹写得像春秋时鲁相公仪休,汉代龚遂、黄霸、卓茂一样,这有吏“为名”“上亦以名求之”[26]和地方舆论中“谩欺”等原因。监司书写的考核文书,内容多出自县中把持舆论的豪民乡绅。豪民乡绅为自己作威作福,武断乡曲,不“听于吏之治”,反而“求于有司者无已也,稍不如其欲,而毁随之矣。……比县之吏亦以媢嫉倾排者多,以故毁誉不明,而监司亦无以得其实”[27]。豪民乡绅往往操纵地方官员,使之为自己所用,毁誉不出于公,实出于私,监司无从考查其毁誉的真伪。所以,吏治以追求声名为务。“古之吏皆积久而成,今并布衣诸生少年,远者仅二岁,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则其县治矣,何迁代之后其雕残犹故?”考查“未尽出于公与明”[28]。州县官吏多是年轻少年,刚刚考中进士,最多任职两三年,为什么会有很卓越的评价?果如是,则州县治理矣,何至于官员离任后,地方仍然凋残如故?
关于吴中社会风俗的变迁,他说:“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间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婚姻聘好,酒食宴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非独吴也,天下犹是也。”[29]从乡里长老了解到,洪武时,民风淳朴,民不食粱肉,百姓衣无文采,女子少时不修饰,市场中商人不囤积居奇,宴客只有一样肉菜,房舍无大屋高墙,茅舍比邻,强不凌弱。不到二百年,世风逆转。成化、弘治、正德时的风俗,到嘉靖、隆庆时发生巨大变化。(www.xing528.com)
这种风气的变化,始于官宦人家,然后扩散到城市;从城市开始,向城郊及农村扩散。婚礼、酒宴、送往迎来,不自量财力,而是受风气裹挟,衣食住行,都极尽繁华,以追求奢靡为风尚。这种社会习俗,不独吴中如此,其他如浙右、南直隶等,也差不多。
具体说,嘉靖时“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俗好媮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30]。江南地区自然条件优良,江海陂湖之利,鱼米之乡,婚丧嫁娶,时节宴会,美衣鲜食。而富家豪民,财产是普通人家百八十倍,财大气粗,妇女、锦衣玉食、田园、甲第、音乐,都堪比王侯之家。一般说,这应该是物质和经济繁荣的表现。但是实则不然,这反映两个问题,即个别富家豪民的奢华,是从兼并百家得来的。多数人家衰落了,实际财富并没有增加;人们更关注个人的利益、个人的享受,较少关注社会,不那么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了。
这种风俗之变,与国运一致。苏州府长洲县蒋氏,先世有厚德,“其居乡者,大率长厚,能以爱利及人,恤人之急,如恐不及,赈贷或至千石”,此时正当洪熙至弘治间。“考其世,自洪熙至于弘治,六七十年间,适国家休明之运。天下承平,累世熙洽,乡邑之老,安其里居,富厚生殖,以醇德惠利庇荫一方者,往往而是,蒋氏乃其著者”[31],蒋氏先世,忠厚长者,爱利及人,乐善好施。此时,是洪熙到弘治之间,六七十年间,天下太平,成就蒋氏先世忠厚长者厚德爱人的形象。这必然会对社会发展有好处。归有光虽然认为“物盛而衰,衰久而复”[32],但对风俗能否“衰久而复”很担优。
可注意的是,归有光对吏治风俗问题的认识。第一,其认识符合明朝吏治的变化,得到穆宗时首辅高拱的认同。隆庆三年(1569)他上书高拱:“太祖承胜国之后,其严有时而用。自永乐以后,大抵朝廷之政,日趋于宽。历五圣至于孝宗,仁恩沦浃,号为本朝极盛。武宗之时,……天下号称多故。而元气未索,则以国家百余年,至我孝皇培养之深也。先皇帝威福自操,廷臣时有诛戮,而天下之治,未尝不在于宽。”[33]尽管高拱被张居正排挤,但张居正整顿吏治,是基于对吏治弊端的考虑,说明归有光对吏治的看法比较确切。
第二,他认为风俗淳朴与否,与国运、富家大族的盛衰同步:“故家大族,实有与国相维持者,系风俗世道之隆污。”[34]这种“维持”是相互的,如果向富户“劝借”钱粮过多,会影响国家长远利益:“安富之道,《周官》所先。劝借可暂而不可常,可一而不可再。”[35]
第三,归有光论吏治风俗的变迁,体现了他对社会发展阶段的认识,洪、永时是休养生息期;成、弘时是极盛期,吴中形成许多故家大族,风俗纯厚,吏治宽缓纯正、嘉时由盛而衰,赋税日重,而民生日瘁,风俗奢靡,吏治严切、务求名声而无实效。三四十年后,即万历后期《歙县风土论》作者的观点,才达到他的认识水平。当然,吏治、风俗之变,除经济、政治原因外,还与科举弊病有很大关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