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合资的汤姆逊广东显示器件公司的成功之路

嘉宾：苏德（苏）

杨向杰（杨）

访问：金敏华（金）

整理：黄志业

日期：2017年6月12日

地点：东莞TGDC/广彩城宾馆

金：苏德先生来东莞也有六七年了，作为全世界最后一间彩管厂，你的公司Videocon Group（威迪奥控集团）2005年9月份签约接管汤姆逊的全球彩管业务，包括汤姆逊广东显示器件公司（TGDC）的时候，有没有想到TGDC结束的这天那么快便来到？或者是没想到这天会那么晚才来到？

苏：我是在2007年加入Videocon的，被派到汤姆逊在波兰的彩管厂当厂长，到2008年的时候，汤姆逊在意大利的，还有在墨西哥的工厂，都陆续停产了，因为彩管在欧洲的市场已跌至零，不单是汤姆逊，连美国、日本和韩国的彩管厂也全部停产了。我就在那年被调派到中国来，因为汤姆逊还有两家彩管厂在这儿。那时，每个人都告诉我，说彩管和我们的厂可能只会多生存一年或最多两年，没有人预期到TGDC能生存那么久。我到东莞来时，为自己定下了目标：尽力让工厂能最多继续生产五年。但我知道这目标，对于我来说，是十分十分艰巨的挑战。但来到之后，尤其是跟这儿的人接触沟通过，目睹过工厂团队的工作表现后，渐渐我便建立起信心，觉得我可以令工厂继续生存一段长时间。结果她真的继续生存了九年。

当然，我自杨向杰先生处得到了许多支持和指导，所以在中国工作的日子，是很好的体验。说真的，你知道我们的其他竞争对手，像LG、三星、彩虹等，都是实力强大及规模很大的公司，我们是在跟很多巨人竞争，但TGDC有很勤奋的团队，故令我们能成功跑到终点。

杨：干得好，苏德先生！所以你是全世界彩管业的最后王者。

苏：这并非我个人的功劳，TGDC的团队都很勤奋。我们碰到许多挑战，但大家都一一把它们克服了，结果我们生存到最后。

金：市场有不同层面的需求，面临平面电视机的竞争压力，你为什么看到彩管电视机能生存到今天？你觉得今天彩管电视机到底还有没有存在的理由？

苏：根据我们的分析和向客户了解到的讯息，知道即使在今天，彩管电视机仍能在发展中国家的偏远地区、乡郊和小村落生存，主要是因为在这些偏远地区，即使你能买到LCD（液晶）电视机，但要是出了故障需要维修，在当地也没法维修，你要把电视机带到大城市去才找到维修公司。但彩管电视机呢，即使在偏远地区或小村落，亦可找到会维修的人，这就是彩管电视机在印度尼西亚、孟加拉国、印度和泰国的偏远地区仍有需求的原因。

杨：所以这也与彩管在全世界的最后市场有关。

苏：其实LCD电视机和OLED电视机这种产品，是不预期你会去维修的。当出现故障后，你会将之丢弃，然后买个新的，但发展中国家偏远地区的穷人，仍不相信坏了便丢的概念，他们要求东西坏了应可以维修然后继续使用，所以他们不会要坏了就丢的LCD电视机，而继续选择可维修的彩管电视机，这是一个主要原因。

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平面电视机机身薄，只能藏体积细小的扩音设备，所以LCD电视机的音响不佳，可是乡郊和农村的环境很嘈杂，需要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很高，又例如印度人很喜欢热闹，爱把电视的音量放至很大，彩管电视机的箱形外壳，可以容纳较大体积的扩音设备，令发出的音量很大，如果用LCD电视机，他们便需要配外置扩音器。

第三个原因是，在偏远地方，广播讯号一般不是那么好，在广播讯号不佳的情况下，LCD电视机的画面清晰度便欠佳，但彩管电视在讯号不佳时，画面质量仍然良好。而即使在今天，农村的人仍是用天线来接收电视广播讯号，没有有线电视之类，所以这亦是彩管电视机的优势所在。这三个就是彩管电视机能继续生存那么长时间的原因。

金：我很想知道，既然彩管电视机仍有市场，那彩管工业能坚持下去吗？

苏：虽然彩管电视机的市场还存在，但确实一直在萎缩，市场萎缩得差不多了，就很难生存下来。彩管厂能否继续生产，供应链便是要克服的问题，因为供应彩管配件的工厂，本来是供应给很多彩管厂的，产能都很大，但后来只剩下我们一个客户，如果只生产那么少的数量，他们便根本无法生存，所以他们要求我们提前下单，然后一次生产出来给我们库存，之后他们便关厂。

杨：彩管需要多少配件？

苏：大约56个。另一个问题是，生产彩管电视机，还需要机芯，机芯只有三洋、东芝这些大厂能生产，但他们的产能是15天生产500万枚，而我们一年的总需求量才不过500万枚，即是说他们只需生产15天便够供应我们用一年了。于是他们要求客户提前下单，然后他们在停产前一次生产出来让他们库存，可是大部分电视机厂都摸不准彩管电视机是否能继续生存，所以不敢下单，只有小部分下单，但这样小的批量，机芯厂也不想再做了，根本不接单了，现在想买机芯也不易了。

彩管业的另一个困境就是要面对翻新旧机的竞争。在很多城市，用家买了液晶电视机后，丢弃的彩管电视机便被人收走了，拿回去翻新再卖，成本很低，性价比是新彩管无法匹敌的。

杨：这是完全想不到的，彩管电视机的寿命很长，10年20年都可以，所以翻新旧机的市场比新机的市场还大。LCD电视机寿命却只有三至五年。

苏：是的，彩管电视机寿命很长，你要是现在去调查一下，便会发现有些彩管电视机虽已用了15年，但仍然处于很好的状态。去年的数据是，翻新机的市场是新机的两倍。拿印度为例，新彩管电视机一个月约能卖5万部，但翻新机却能卖15万部。去年的数据是，印度大概从中国进口了250万枚机芯，但进口的彩管不到100万支，就是说，市场上有150万部机是用旧彩管，是翻新机。在过去四个月更厉害，大概每个月都有10万枚机芯进口，但我们这边过去的彩管连1万支都没有，即是市场上有9万部彩管电视机是翻新机。连计算机的显示器也被翻新成电视机了，我调查过，发现五年前很多计算机转用LCD显示屏，于是那些旧彩色计算机显示管（CDT）都被改装成供电视机用的彩管（CPT）。(www.xing528.com)

金：你从波兰调到中国东莞来时，对东莞的印象怎样？

苏：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波兰人工资高，但工作不很认真，纪律性也不好，很难管。来到中国后，对中国员工，包括工程师和管理人员的印象非常好。这边的工人纪律性非常强，所有员工都非常积极努力工作。因为在波兰，大家当时都认为彩管业快要死了，都不想投入精力去工作，但中国这边就不一样，当我一提出来要把厂做得更好更久，下面的员工便非常积极地去想办法克服困难。

金：在中国的这九到十年中，有没有特别难忘的时刻？比如说像关掉佛山厂时？

苏：让我印象深刻的东西太多了。举两个例子，当时受液晶电视机的冲击，对大屏幕彩管的需求急剧下降，我们只好在做了一些库存后，便把生产较大屏幕彩管的佛山厂关了，连东莞厂能生产29英寸的生产线也淘汰掉，东莞厂只留下生产较小屏幕彩管，就是21英寸、25英寸的生产线。但后来一些客户需要大屏幕彩管，怎么办？我们决定要攻克它，于是我们的管理团队、工程师和工人，用了很短的时间，成功改造了东莞厂的生产线，结果东莞厂也恢复可生产29英寸大屏幕彩管了。然后又出现对14英寸小屏幕彩管的需求，东莞厂也没有这技术，我们再次攻关，最后使得我们的生产线有了非常好的兼容性，从14英寸到29英寸都能生产，这也是我们能存活到现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也是这工厂取得的两个最大的成就，非常不容易。

杨：你刚才说的其实都是对TGDC中印彩管团队的夸奖。韩国三星等认为彩管市场在消失中，什么都不肯做，只能等死。但在你们印度管理层领导下怎么想办法都要做下去，如果在欧美日是不可能的，傻子都不干。10天造14英寸的，再10天造29英寸的，谁肯干呢？但TGDC中印团队的耐力很大，加上你们的管理，就干出来了。

金：你是一个一线管理者，一个实战者，现在回头看，你怎么评价Videocon在2004年、2005年跟汤姆逊谈的收购交易？

苏：Videocon于1998年在印度买了一个玻璃厂，专门供应玻璃给印度的彩管厂。印度当时有四家彩管厂，而Videocon是他们在印度最大的客户，因为Videocon当时是生产彩管电视机的，销量在印度称冠，但集团的整个产业链中就单缺显像管这一块。但当时印度已有四家显像管厂了，Videocon想涉足不易了，这时正好汤姆逊提出收购建议，Videocon见可实现生产彩管的愿望，便答应了，我猜这是当时集团最主要的考虑。其实初时他们非常痛苦，2005年刚接管汤姆逊的彩管业务，2006年意大利的工厂便要关了，接着是墨西哥的工厂，然后是波兰。但中国的情况跟那三家可能不大一样，Videocon玻璃厂把玻璃运过来，生产好彩管后，一部分卖到印度，另外的就卖到全球其他市场，在中国的这两个厂，其实效益和合作都很好。

金：TGDC坚持到今天，是全球最后一个彩管厂，现在它要结束了，你的心情是难过？是不甘心？还是觉得解脱？还是很自豪？

苏：我1977年大学毕业后便加入了一个生产黑白电视显像管的工厂，然后加入印度第一家彩色显像管厂，然后是TGDC这全球最后一家彩管厂。一直在这个行业工作，到现在40年了。TGDC结束，我既开心又难过，同时也很自豪。我见证了显像管从黑白到彩色，见证了这行业从兴旺到结束，这令我十分自豪。现在我退休了，然后彩管业也结束了，圆满的结束，所以我很高兴，特别高兴。

金：1977年时你为什么会加入这个行业？这行业当年在印度是不是一个很多人想投身的行业？

苏：其实当时电子工业在印度也不是很有吸引力，关键是我学的是电子专业，当时学电子的在印度的工作机会不多，因为电子业发展得比较好的是日本和美国，印度可能还没起步。我刚毕业时，也想过到美国或其他国家发展，但这时正好印度政府搞了个黑白显像管厂，于是便进去了。进去后发觉自己对这行业十分感兴趣，所以干得很投入。10年后彩管工业进入印度，我便转到彩管业。

金：那个印度彩管厂在哪呢？在孟买？

苏：不，在班加罗尔，现在那儿是印度的软件中心了，但我1977年去到时，她只是个小城市，之前只有四家政府经营的大公司，一家生产飞机，一家生产雷达，一家生产电子设备，一家生产电话。我家乡在印北，班加罗尔在印南，所以初到那儿时，不会讲当地方言，不习惯当地饮食，只好慢慢适应这些文化差异，很痛苦。但正是这种经验，令我后来到波兰和中国工作时，可以适应得更快更好。

金：对TGDC结束时搞这么一个退市仪式，是搞一次反思也好，回顾也好，你对这样一个仪式怎么看？

苏：任何东西都会有一个结束，召集大家来开这样一个会，是想让大家回忆一下过去，也展望一下未来，这个未来可能是虚的，主要就是回忆过去，回忆自己在这个行业的一些经历，这样子可让大家有一个愉快的结束。比如说有家族成员去世，所有人都会很伤心，但如果你召集所有亲人聚到一块，这样便可减轻一些悲伤，同时也能鼓舞大家再开启新篇章。

金：最后一个问题，TGDC是印度在中国最大的企业，你当了九年TGDC的总经理，退休回印度后，你会怎样对家人和朋友形容在中国的岁月？

苏：我觉得在中国这段经历非常愉快，回印度后要是有谁问我在中国的经历。我会告诉他，中国是个好地方，中国人十分友善，我交了许多朋友，我对中国人，包括这些员工的高度纪律性和非常高的生产效率印象深刻。即使退休回去后，我还会经常回到中国来，你知道中国人最擅长协调，令不同的人合作，我可以做一些顾问工作，增强两国之间的合作，包括企业间的合作，帮助印度企业做中国贸易，获取中国技术之类。现在，在某些印度人眼中，对中国人有些偏见，一些中国人也对印度人有些偏见，所以我想，有可能的话，希望能把他们拉到一块来，消除这些偏见。

金：谢谢接受访问！

杨：谢谢Mr.Sood！

（访问完）

苏德在中国彩管行业协会最后一次会议暨全球最后一家彩管企业退市会上（2017）

（以上内容，为嘉宾访谈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