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批判：执着于强者生存

什么是批判？

作为亲身经历过20世纪中国文化浩劫的任正非而言，批判这个概念应该是很沉重的回忆。这个本来源于西方哲学的词语，曾经在当时演化为“批判斗争”，异化为无比沉重的意识形态专用话语。任正非自己的家庭当然也在那场运动中不能幸免。

法国哲学家、科学家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意思是说人类如果没有思想，与草木无异。历史上最早的批判性哲学家是苏格拉底，他认为：未经审视的人生毫无价值。德国哲学家康德断言：一切哲学始于批判。一切事物都必须接受批判。在康德那里，批判是一种理性的考察，代表人类的一种反思和质疑的思想。马克思认为：“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同时，他又认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表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到了这里，批判具有了对错误思想和行为进行批驳和否定的意义。简而言之，批判作为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是对某种事物、某种理论或某种思潮进行分析判别，分析判断其成因、基础及其影响，也可以称之为“扬弃”。扬弃就是肯定其合理部分，抛弃其糟粕部分，促使人类更好地生存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批判就没有哲学，没有批判就没有人类社会的进步。

批判与批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批判就是哲学意义上的否定。否定不是全盘抹杀一笔勾销，而是扬弃。既要保留其合理内核精髓，又抛弃其不合理的错误，是从相对真理向绝对真理接近的过程。批判绝不是把某个人拉到台上去，挂上带有侮辱性的牌子，胡乱批斗一顿。我们现在必须还“批判”一个本来的面目。批评是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的缺点或错误进行分析评论并提出意见。批判的对象主要在宏观的层面，而批评的对象主要在微观层面。

为什么要自我批判？

毛泽东非常善于把哲学问题应用于实践层面，或者说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他把哲学理论层面的批判活用为工作实践层面的批评，并把批评与自我批评上升到中国共产党的三大作风之一。从1929年到1957年，毛泽东在许多文章里都提到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问题。1945年4月，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谈到中国共产党的三大作风时认为，有无认真地自我批评，是共产党区别于其他政党的标志之一。1949年更是在一次报告中提出了“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

任正非曾经是解放军系统的“学毛标兵”，自然对毛泽东思想熟稔于心。他在与竞争对手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学习了毛泽东“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全国胜利”的思想，在华为稳步上升的时候学习了毛泽东“艰苦奋斗”的思想，在华为已经取得阶段成果的时候学习了毛泽东“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思想。

1995年年底，任正非在《目前形势与我们的任务中》的讲话中，提出“一个高度团结、能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领导班子是企业胜利的保证。”

1995年，华为销售额达到了15亿元人民币，比1994年增长了近一倍。1996年华为销售势头不减，有望实现再次翻番。在国内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任正非从1996年开始就以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开始了国际市场拓展。就在此时，任正非却在华为十大杰出员工表彰大会上以《反骄破满，在思想上艰苦奋斗》为题发表讲话，对内部泼了一盆冷水。

“成功是一个讨厌的教员，它诱使聪明人认为他们不会失败，它不是一位引导我们走向未来的可靠的向导。华为已处在一个上升时期，它往往会使我们以为八年的艰苦奋战已经胜利。这是十分可怕的，我们与国内外企业的差距还较大，只有在思想上继续艰苦奋斗，长期保持进取、不甘落后的态势，才可能不会灭亡。繁荣的里面，处处充满危机。”

仅仅两个月之后，任正非在华为市场庆功及科研成果表彰大会上又以《再论反骄破满，在思想上艰苦奋斗》为题发表讲话，再次向华为人警示：“繁荣的背后都充满着危机。这个危机不是繁荣本身的必然特性，而是处在繁荣包围中的人的意识。艰苦奋斗必然带来繁荣，繁荣以后不再艰苦奋斗，必然丢失繁荣。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历史是一面镜子，它给了我们多么深刻的启示。忘却过去的艰苦奋斗，就意味着背弃了华为文化。”(www.xing528.com)

1998年，任正非在国家邮电部电信管理总局对华为GSM^[2]产品的鉴定会后，做了《在自我批判中进步》的答谢词。任正非认为：“一个企业长治久安的基础，是它的核心价值观被接班人确认，接班人具有自我批判能力。”这是任正非第一次提出自我批判的概念。由此可以看出，毛泽东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着眼点在于“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任正非的“自我批判”着眼点在于自我反思甚至是自我否定。

2000年，华为研发系统出现了员工工作不认真、物料清单填写不清、产品测试不严格、研发盲目创新造成大量废料等情况。为了尽快改变这种状况，华为别出心裁地开了一个把呆死料作为奖金、奖品发给研发骨干的大会。任正非亲临会场，发表了《为什么要自我批判》的讲话。任正非说：“我们不是为批判而批判，不是为全面否定而批判，而是为优化和建设而批判，总的目标是要导向公司整体核心竞争力的提升。”“没有自我批判，我们的08机早就死亡。正因为我们不断地否定，不断地肯定，又不断地否定，才有今天暂存的C&C08iNET平台。如果有一天停止自我批判，iNET就会退出历史舞台。”

2001年，任正非在华为科级以上干部大会上做了《2001十大管理工作要点》的报告，后来在企业界被广泛传播，这就是著名的《华为的冬天》。任正非在讲话中提到了倡导自我批判而不倡导相互批评是为了避免队伍之间的矛盾，同时强调“自我批判不光是个人进行自我批判，组织也要对自己进行自我批判。通过自我批判，各级骨干要努力塑造自己，逐步走向职业化、走向国际化。”

2008年，任正非在华为核心网产品表彰大会上，做了《只有自我批判才会成为强者》的讲话。任正非认为，是自我批判的精神才使华为度过一次次生存危机，只有长期坚持自我批判的公司才有光明的未来。因此，“自我批判不是自卑，而是自信，只有强者才会自我批判，也只有自我批判才会成为强者。自我批判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精神。”在这次讲话中，任正非也解释了为什么不提倡批判，而是提倡自我批判，“因为批判是批别人的，多数人掌握不了轻重，容易伤人。自我批判是自己批自己，多数人会手下留情。虽然是鸡毛掸子，但多打几次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

在华为2013年度干部工作会议上，任正非做了《用乌龟精神，追上龙飞船》的讲话。其中任正非重新提及自我批判的精神，宣称自我批判是拯救公司最重要的行为。“这个时代前进得太快了，若我们自满自足，只要停留三个月，就注定会从历史上被抹掉。正因为我们长期坚持自我批判不动摇，才活到了今天。”

从任正非的所有讲话中可以看出，自我批判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也是他论述最多的主题。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任正非近乎偏执地在华为倡导自我批判的思想，以至于自我批判成为他独特的企业思想标签。他对自我批判如此执拗，到底是为什么？

首先，任正非独特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经历是形成其自我批判思想的源头。任正非家境贫寒，上大学时遭遇了“文化大革命”，因为父亲所谓的政治问题，吃尽了苦头。因为学的是建筑专业，大学肄业后任正非成了一名解放军基建工程兵，就在历经千辛万苦升到副所长的职位时，他所属的基建工程兵却整批被裁军。接着，他转业的时候改行经商，到深圳南油一个下属公司做经理。因为不知道如何做生意，他曾被骗走人民币200万元。随后任正非丢了工作，为了生存才创立华为公司。华为成立那一年，任正非已经43岁。因此，任正非总结自己是一个反思、反省的人。总之，任正非前半生的坎坷和挫折使他领悟到生活存在着诸多不确定性，要想生存必须有高度的危机意识。

其次，现代企业高度竞争的的生存特性是任正非创立自我批判思想的动因。创立了华为以后，任正非逐渐意识到企业是生存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环境中，经营企业就如同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因此活下去才是硬道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活下去？美国未来学家托夫勒主张，生存的第一定律是：没有什么比昨天的成功更加危险。要想活下去，必须对成功视而不见，必须直面失败。在《北国之春》这篇文章中，任正非认为：“高科技企业以往的成功，往往是失败之母，在这瞬息万变的信息社会，唯有惶者才能生存。”2014年，任正非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说，危机管理就是要做假设，不是单纯地诚惶诚恐。2011年，在《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篇文章中，任正非剖析了自己创业以来的心路历程。“业界老说我神秘、伟大，其实我知道自己，名实不副。我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而隐起来，而是因害怕而低调的。”更难能可贵的是，任正非坦承了自己的无奈和脆弱：“2002年，公司差点崩溃了。IT泡沫的破灭，公司内外矛盾的交集，我却无能为力控制这个公司，有半年时间都是噩梦，梦醒时常常哭，真的，不是公司的骨干们来照亮前进的路程，现在公司早已没有了。”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性情的男子汉发自肺腑的心声，也因此而理解了自我批判背后的动因。为什么会诚惶诚恐？因为没有人是一贯正确的，也没有公司是能够屹立不倒的，只有坚持自我批判，才有可能长久生存。

最后，任正非对人类社会客观规律的把握是坚持自我批判思想的根本。哺乳动物和恐龙曾经共同生存于同一个时期，为什么恐龙灭绝了哺乳动物却能生存至今？达尔文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或者说，迄今为止人类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环境变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疾病和瘟疫，也经历过各种各样残酷的战争，为什么能生存至今？答案在于人类有理性和主体性。人类可以适应环境，甚至可以改造环境；人类可以理性认识自己，不故步自封，知错就改，自我纠正。用哲学的语言来说，就是人类具有自我批判的精神。任正非多次提到企业要遵循客观规律，要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甚至把华为设立“2012实验室”看作“使用批判的武器，对自己、对今天、对明天批判，以及对批判的批判。”这是任正非企业哲学思想的最佳注解，也是必须要坚持自我批判思想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