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八世的土地财政策略

亨利八世在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以后，开始出售这些土地来弥补财政困难。16世纪英国的土地市场已经较为成熟^[55]，对土地的需求很大，这为亨利八世出售教会土地从而快速增加财政收入提供了客观条件。

其实早在亨利七世统治时期，英国社会对土地的需求就已经很大了。土地的流转速度很快，旧的贵族被肢解，新的贵族正在形成。由内战造成的没收使得土地、牲畜以及庄园的房产等流向了市场。在所有这些财产中，人们最渴望的是土地。对土地的追求成为当时人们最为热衷的事情。^[56]

“土地财政”初期，即小修道院解体后的3年内，亨利八世在1536年4月到1539年3月期间售出的土地规模还相对较小。其间出售的土地规模仅占教会地产的1/8，并且主要以低价出售，有的甚至是免费赠给服务王国的人。

亨利八世在出售教会土地的过程中，其售价基本上以当时的地租为标准。一般认为，都铎国王出售教会土地的价格要低于市场价格。^[57]1539年，第一次确立了按照20年的地租价格出售土地的原则。此后土地的出让价格和规模开始扩大。1539年3月颁布的一项新政策规定，向任何人出售土地都要以“20年购买”，也就是按照土地年租金20 倍的价格出售。到1539年米迦勒节结束时，都铎王朝政府的“土地财政”所得为80 622 英镑。1539年12月，为了加快土地出让速度，亨利八世要求克伦威尔以土地年租金20倍的价格，出售所有年租金6000 英镑以上的土地。1536年到1545年期间，亨利八世解散了修道院，导致教会收入每年减少3025 英镑；不过土地和教会的收入每年有445 英镑，还剩下价值2210 英镑的土地。1536年到1545年期间，亨利八世通过出售教会土地得到的财政收入为37 470英镑。^[58]

在亨利八世的最后几年，每年都出售大量修道院土地，其所得几乎满足了战争的全部花费。亨利八世去世以前，修道院的2/3 地产已经被转让出去，国王从中得到的收入是799 310 英镑。这也是亨利八世同法国作战期间在国内筹得的最大一笔收入。

需要指出的是，亨利八世时期对英国教会土地的处理并非都按照市场原则办事，他把相当一部分教会土地以赠予、奖励等形式转移到了臣民手中。即使出售教会土地的行为也对买方有利，土地往往被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总之，通过馈赠、授予、交换或是出售，修道院以及宗教慈善团体人员掌握的大量土地被纳入到了都铎君主的名下。亨利八世在得到了这些土地后，又将其转移到了封臣手中。亨利八世将卖地所得马上投入到修建港口、码头和道路建设以及战争中。^[59]

16世纪40年代，战争加快了“土地财政”的速度。1544年到1546年是英国同法国战争最为激烈的两年，由于价格和战争成本上涨以及国防和行政开支增多等，亨利八世政府面临空前严重的财政困难。到了1545年秋，亨利八世的债务已经高达40 万马克。为此，亨利八世几乎采取了所有可能的办法来解决财政危机，包括一系列的贷款、补助金和捐赠等。^[60]然而，这些方法仍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在这次严重的财政危机中，出售王领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困难。根据亨利八世的大法官汤姆斯·莱奥斯利保守估计，1544年夏需要25 万英镑，能够马上得到的财政收入有44 000 英镑。御前会议估计通过出售王领可以获得40 000 英镑，另外从海上商人那里能够得到50 000 英镑，这些财政收入总计134 000 英镑。要满足战争开支，还差116 000 英镑。面对如此严峻的财政困难，亨利八世采取了所有可能的办法筹集额外收入。他采取的第一个措施是出售更多的王领，其带来的收入大大超出预期。虽然通过出售王领增加财政收入不是新的方法，但是却产生了一系列反应。亨利八世在两年时间里通过出售王领新增财政收入237 886 英镑。^[61]

尽管“土地财政”在亨利八世统治时期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是他对购买王领和教会土地的对象是有限制的，突出表现为采取措施限制商人阶层购买土地。都铎王朝时期的英国商人在国内外商业贸易中积累了大量财富。富裕起来的商人对土地产生了热情，纷纷购买或是租赁土地。亨利八世为了阻止商人购买土地，采取了一些限制措施。亨利八世在执政的第一年，就出台有关封建地租的法律限制土地商人，在任何由耕地变成草地的地方，自由农的首领（Lord of Fee）都有权在其恢复为耕地前取得其利润的一半。如果中间领主不使用此权力，那么他的上一级领主有权这样做。如果这样的行为继续下去，那么20年后国王有权将土地没收。^[62]

都铎王朝早期“土地财政”中，土地最终被亨利八世从英国教会转移到世俗贵族等有产者手中，这对英国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不过有学者指出，尽管在“土地财政”中购买土地的利益群体具有经济实力，但是他们并不完全是因为牟利而购买土地的，其中有的是想通过购买土地增强家族的力量，把购买土地作为投资行为只是众多购买行为中的偶然现象。^[63]尽管如此，“土地财政”造成庞大的教会地产转移到了乡绅阶层手中，一般认为乡绅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同其在16世纪40年代获得教会土地有关。亨利八世的“土地财政”政策为英国乡绅阶层在16世纪的兴起提供了契机，为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准备了阶级基础。

亨利八世的“土地财政”政策对都铎王朝早期的政治结构也产生了影响。修道院解体与随后亨利八世大规模出售教会土地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有学者将修道院解体看作“诺曼征服后关于土地所有权的第二次革命”^[64]。早期的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在亨利八世大规模出售土地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新的阶层——乡绅，这个阶层成为亨利八世的执政基础。教会土地的转移壮大了贵族特别是乡绅的经济实力，而教会则彻底衰败下去，英国社会阶层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

但是近些年的研究对上述观点产生了质疑。丹尼斯·库克认为，修道院经济的解体事实上恶化了都铎王朝的政治基础。被没收财产的教士被迫与英国北方的叛乱分子联合起来，这加剧了英国边界地区的安全局势。先前认为亨利八世通过出售土地创造了一个对宗教改革有浓厚兴趣的阶层的观点是错误的。

一般认为，封建主义在英国北部各郡持续的时间比中部和南部要长。这表明领有权的力量（the Power of Lordship）在16世纪时在北部地区相对比较强大。而且在从领有权向所有权过渡的过程中，英国北部地区比南部地区相对较晚或是速度相对较慢。^[65]由此可以看出，土地领有权向所有权过渡对于增加“土地财政”收入具有重要意义。土地领有权的结构体系是长期增长和变革的产物。在中世纪，由于土地的占有形式主要是领有权，产出和投入的是义务和权利，并不以收入为衡量标准。16世纪的英国正处于由领有权向所有权的过渡时期。当所有权代替领有权成为土地占有的主要形式以后，地租、收入等成了考虑因素。而英国16世纪政治经济的发展促进了所有权发展。旧贵族解体，新贵族正在形成。30年代末修道院解体，随后亨利八世出售大量王领和教会地产，所有这些破坏了土地领有权，开始形成以货币关系为基础的土地所有权。土地持有的方式在16世纪发生了变革，实际上为“土地财政”增加财政收入提供了重要契机。

从短期来看，在“土地财政”中最大获益者是亨利八世政府。以王领和教会土地为基础的“土地财政”为战争提供了巨大的财政支持。据统计，亨利八世在修道院解体后的10年里通过出售教会地产和房产获得了巨额财富：通过教会土地得到地租收入415 005 英镑，出售教会土地得到855 711英镑，出售房屋等得到26 502 英镑，出售金银器具获得79 081 英镑。^[66]

但是从长远来看，肇始于亨利八世时期的“土地财政”政策是一种竭泽而渔的敛财手段，为17世纪斯图亚特王朝时期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爆发埋下了隐患。在经济尚未充分发展之前，即在没有形成稳定的财政来源的情况下，贸然将政府享有的产权兑换成岁入，那么此政府只会摧毁下一届政府的财政基础。

都铎王朝早期的“土地财政”从1540年开始，一直持续到斯图亚特王朝时期。16世纪下半期英国的通货膨胀更加严重，这大大降低了来自土地和商业的财政收入的实际价值。亨利八世对教会财产的掠夺在产生了大量地产收入的同时，更加严格的土地用益权的规定使得潜在的封建性收入得以增加。然而，在16世纪40年代和随后的时间里，大规模出售土地最终结束了英国王室财政收入独立的状态。^[67]

都铎王朝早期国王的“土地财政”实践对都铎王朝以及斯图亚特王朝王权的强化至关重要。在16世纪40年代和随后的时间里，都铎王朝国王出售大量王领和教会土地，虽然“土地财政”增加了财政收入，但是却使国王丧失了财政独立的基础。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统治时期，王领和教会土地一直是王室财政独立的稳定来源。而这些土地被出售以后，英国国王就丢掉了可以独自支配的财政来源。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国王只能求助于议会批准税收来满足王室和政府开支。

【注释】

[1]Gwyneth McGregor，Tudor Tactics，The University of Toronto Law Journal，Vol.10，No.2.（1954）.

[2]G.R.Elton，The Tudor Constitution，Documents and Commenta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40.

[3]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33.

[4]Penry Williams，The Tudor Regim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55.

[5]英国历史学家将王领的概念界定为：中世纪英国国王首次授予采邑的领地，即授予总佃户，作为回报，总佃户要向国王履行一定的兵役。

[6]参见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29.

[7]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69.

[8]学界普遍认为18世纪末期英国发生的工业革命是英国现代社会的开端。区分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的视角有很多；一种观点认为，1688年的光荣革命是政治意义上现代社会的开端。笔者在这里侧重经济上的定义。

[9]参见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1.

[10]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23.

[11]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69.

[12]S.B.Chrimes，Henry Ⅶ，Methuen London Ltd，1984.pp.205-206.

[13]A.J.Pollard，The Wars of the Roses，Palgrave，2001.pp.67-68.

[14]W.C.Richardson，Tudor Chamber Administration 1485-1547，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52.p.12.

[15]Helen Miller，Henry Ⅷ and the English Nobility，Basil Blackwell Inc，1986.p.74.

[16]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151.

[17]A.J.Pollard，The Wars of the Roses，Palgrave，2001.p.90.

[18]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41.

[19]这是因为王领收入归财政署管理，后代对都铎王朝早期王领的研究中，主要的数据来源于财政署的记录档案。

[20]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84.

[21]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71.

[22]参见［美］约瑟夫·R.斯特雷耶：《现代国家的起源》，华佳、王夏、宗福常译，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6 页。

[23]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67.

[24]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p.66-67.

[25]T.F.Tout，Chapters in the Administrative History of England，pp.314-360.(www.xing528.com)

[26]S.B.Chrimes，Henry Ⅶ，Methuen London Lid，1984.p.208.

[27]Robert Tittler& Norman Jones，A Companion to Tudor Britain，Wiley-Blackwell，2009.p.19.

[28]Penry Williams，The Tudor Regim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57.

[29]Penry Williams，The Tudor Regim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57.

[30]Penry Williams，The Tudor Regim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57.

[31]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0.p.39.

[32]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31.

[33]David Loades，Tudor Government：Structures of Authorit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Oxford，1997.p.54.

[34]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31.

[35]R.W.Hoyle，The Estates of the English Crown，1558-164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10.

[36]B.P.Wolffe，The Crown Lands 1461 to 1536，George Allen & Unwin Ltd，1970.p.84.

[37]G.R.Elton，The Tudor Constitution，Documents and Commenta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44.

[38]Roger Lockyer，Tudor and Stuart Britain，1471-1714，ST.Martin's Press.p.27.

[39]Harry A.Miskimin，The Economy of Later Renaissance Europe 1460-1600，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p.171.

[40]根据当今财政学的相关原理，笔者在这里把亨利八世采取出售土地而取得收入的国家财政形式称作“土地财政”。

[41]D.M.Palliser，The Age of Elizabeth England under the Later Tudors 1547-1603，Longman.p.119.

[42]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130.

[43]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p.117-118.

[44]J.Youings，Landlords in England：C.The Church，in Ag H.E.W.ⅳ，p.307.转引自D.M.Palliser，The Age of Elizabeth England under the Later Tudors 1547-1603，Longman，p.120.

[45]Paul L.Hughes，Robert F.Fries，ed.，Crown and Parliament in Tudor-Stuart England，G.P.Putnam's Sons，1959.p.56.

[46]Paul L.Hughes，Robert F.Fries，ed.，Crown and Parliament in Tudor-Stuart England，G.P.Putnam's Sons，1959.p.61.

[47]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114.

[48]Frederick C.Dietz，English government finance 1485-1558，Frank Cass and Co.Ltd，1964.p.151.

[49]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222.

[50]孟广林：《中世纪前期的英国封建王权与基督教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 期。

[51]Felicity Heal，The Tudors and Church Lands：Economic Problems of the Bishopric of Ely during the Sixteenth Century，The Economic Historical Review，New Series，Vol.26，No.2（1973）.

[52]Richard Rex，Henry Ⅷ and the English Reformation，St.Martin's Press.pp.38-39.

[53]Felicity Heal，The Tudors and Church Lands：Economic Problems of the Bishopric of Ely during the Sixteenth Century，The Economic Historical Review，New Series，Vol.26，No.2（1973）.

[54]D.M.Palliser，The Age of Elizabeth England under the Later Tudors 1547-1603，Longman.p.121.

[55]英国非血缘关系的土地转让开始于15世纪。在这之前土地转让一般限于家庭内部，家庭土地继承是英国中世纪时期的主要土地转让形式。而进入15世纪以后的英国，处于从传统农业向近代资本主义农业的过渡时期，非血缘关系的土地转让开始显著增长，土地市场开始活跃起来。参见柴晨清：《从赡养协议看英国土地继承中的市场化导向》，《历史教学》2008年第12 期；Jane White，Individualism and the Family-Land Bond：A Reassessment of Transfer Pattern among the English Peasantry c.1270-1580，Past and Present，1998（8）.

[56]H.A.L.Fisher，The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Accession of Henry Ⅶ to the Death of Henry Ⅷ（1485-1547），Longmans，1910.p.135.

[57]本书的时间限于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两代国王，在此期间土地市场刚刚发育，真正形成市场是在16世纪50年代以后，所以在本书讨论的时间里国王的土地出售价格低于市场价格。参见H.J.Habakkuk，The Market for Monastic Property，1539-1603，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New Series，Vol.10，No.3（1958）.

[58]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230.

[59]Stephen Dowell，A History of Taxation and Taxes in England，Frank Cass，1965.pp.138-139.

[60]W.C.Richardson，Some Financial Expedients of Henry Ⅷ，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New Series，Vol.7，No.1（1954）.

[61]Letters and Papers，xix，pt.Ⅱ，no.328.转引自W.C.Richardson，Some Financial Expedients of Henry Ⅷ，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New Series，Vol.7，No.1（1954）.

[62]James Anthony Froude，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Fall of Wolsey to the Death of Elizabeth，Charles Scribner's Son，1906.p.40.

[63]J.R.Lander，Government and Community England 1450-1509，Edward Arnold，1980.p.253.

[64]Denys Cook，Sixteenth Century England，Macmillan，1980.p.42.

[65]R.B.Smith，Land and Politics in the England of Henry Ⅷ，Clarendon Press.p.48.尽管英国各地区的土地持有形式由领有到所有的速度不一，但是限于篇幅，本书不对英国各地区的土地占有状况做具体分析。

[66]Valerie E Chancellor，Medieval and Tudor Britain，Penguin Books Ltd，1967.p.147.

[67]Penry Williams，The Tudor Regim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