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黄土高原的山河情怀

站在沿黄公路黄河秦晋峡谷两岸任何一处梁峁上，向西北都能眺望莽莽苍苍的高原挟掩着大河一起远上缥缈白云处无垠的蓝天，都能俯瞰脚下的大河或缓缓流淌或滚滚奔涌一泻千里汇入万顷碧波的海天。这种就在身边壮阔的远、神秘的近，使生长于斯的人有一种别样的山水情怀。我出生在秦岭巴山间清秀逶迤的汉水之畔，小小山城的南麓几波起伏的山头仿佛一道自然的亦是精神的屏障，天也止于此，隔着清粼粼的汉江水对岸浅浅丘陵上隆起的牛山，就是我心中的远方，一种深深的故土情愫常常满溢于我少年胸怀。

当我的脚步带着我的心儿走出秦岭巴山，特别是穿过秦岭北上黄土高原，我的情怀悄然膨化了，那座“院”就是这个地球，那间“庭”就是大中华，那座“远山”就是这片黄土高原，那方近水就是这条滔滔大河。说不清这种膨化起于何时，缘于何因，有一点算是一个说辞，那就是我爱上了同属黄河流域汾河谷地的山西民歌。这种爱超乎了一种对兴趣的喜爱，透过调曲词措，神往那片迷迷茫茫的高原，亲爱那群朴朴实实的男女，感念那种简简单单的生活，那凄切悲怆、激越深沉、细腻浪漫的歌声沁人心中，无论何时何处，我都会瞬间切换场景时空，卸下面具化为无形，只留心声，脱口而咏《桃花红杏花白》《汾河流水哗啦啦》《亲个蛋下河洗衣裳》……

说是山西民歌，在黄土高原的山西称之为山曲，在内蒙古称为爬山调，在陕北便是“信天游”。她是一部镌刻在黄土高原上的传世巨著，黄坡黄水间的一朵奇葩，蕴生流传在中国西北黄土高原地区至今还充满活力的民歌。

广漠无垠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连绵起伏，苍茫恢宏，深藏着凄婉、悲壮、清峻、刚毅而包含着沉郁、顿挫。千百年来以其独特的风貌深嵌在高原人的生活习俗、心境灵魂里，塑造了性格鲜明的高原文化，塑造了高昂宏壮而苍劲沉郁的信天游、山曲、爬山调，成为高原人生活最直接的写照，最亲近的伴侣，精神、思想、情感最纯净的结晶。

信天游的唱词起兴作比、形象生动、寓情深刻、诙谐浪漫，节奏自由舒畅，旋律开阔奔放，扣人心弦，回肠荡气，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是高原人对生命的祭歌，对爱情的赞歌，对生活的颂歌，她恒久的生命力来自广袤的黄土高原上生生不息的天和地、情和爱、恨和怨，她汇聚了万万千千的高原儿女对生活点点滴滴的素描，她凝结了悠悠岁月里面对自然、生命高原儿女直抒的自我倾诉。蓝天、白云、圪梁梁、沟道道、东山糜子、西山谷、赶牲灵、送情郎……好似一幅高原全景画卷，好一道生动亮丽的风景。

黄土高原上的民歌之所以以陕北民歌信天游为代称，也许是因为信天游对陕北延安那一段中国共产党红色历史的吟唱。古往今来，欲知一个时代的兴衰，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倾听那段岁月的歌谣，歌谣里有世相、有社情、有民意。1935年秋日，中央红军踏上了陕北的土地，与陕北红军会师，一个落脚点和一个新的出发点重合在一起，成为中国近代革命史上最具亮色的节点。陕北高原上的底层百姓，望着那呼啦啦飘动的鲜艳红旗，犹如看到翻身解放过好日子的希望。千家万户敞开大门迎亲人，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滚烫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再围定亲人热炕上坐，把知心的话儿尽情诉说。火辣辣的音韵，热扑扑的心，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出了一段峥嵘的往事。

延安革命时期，这片黄土高原承载着陕甘边区苏维埃政权，也承载着九州大地的中华命运。一方面要让渴望翻身解放过好日子的百姓尝到新生活的甘甜，一方面要为抗战前方提供吃穿的基本保障。面对艰难困苦，在延安开展了一场举世闻名的大生产运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三五九旅挺进南泥湾，把一个杂草丛生的荒山野岭变成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的陕北好江南。“花篮的花儿香”唱出了一段蹉跎岁月里关心民众、情系民生的歌谣，一种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

波澜壮阔的延安大生产，使陕甘宁边区民众安居乐业，革命如火如荼。就在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一日，佳县农民李有源起个大早，挑一担柴火去卖。黄河岸边，黄土梁上，迎面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喷薄而出，霞光满天，他禁不住内心的激动，放开歌喉唱出声来，一首《东方红》的歌曲就这么随着似火的朝阳喷涌而出，在亿万人民的咏唱中响彻中华大地。(www.xing528.com)

春江水暖鸭先知，歌谣也一样，能知晓时代江流的冷暖，信天游在黄土高原上咏唱了延安那段红色的革命历史，也与时俱进地咏唱着黄土高原，歌唱着大河儿女。

在茫茫的黄土高原上，面对蜿蜒曲折象征中华民族不屈历史的古长城，“大漠孤烟直”的塞外风光，迂回九十九道弯咆哮怒吼，养育泱泱中华五千年的母亲河——黄河。信天游不仅寄托着高原大河儿女粗犷豪放，彪悍淳朴的性情，也彪炳着中华民族的山河情怀。20世纪30年代末期，日本侵略者涂炭中华大地，民族危亡处在严重关头。武汉沦陷后，诗人光未然带领抗敌演剧队第三队，从陕北宜川县的壶口附近东渡黄河，转入吕梁山抗日根据地，途中目睹了黄河壶口瀑布波澜壮阔、惊天动地之势，黄河船夫们与狂风巨浪搏斗的情景，聆听了高亢悠扬的船工号子，山河壮丽、人民豪迈，光未然触景生情创作了朗诵诗《黄河吟》。从海外学成归来，奔赴延安立志用音乐投身民族斗争的音乐家冼星海，在看望伤病的光未然时，听其朗诵《黄河吟》，讲述黄河呼啸奔腾的壮丽景象，遂荡起共鸣，乐思如潮，激情澎湃，一星期创作完成了《黄河大合唱》八个乐章及伴奏音乐的全部乐谱，写就了这一时代中华民族的音乐史诗。《黄河大合唱》以黄河为背景，由七种不同演唱形式的歌曲和配乐诗朗诵构成，通过赞美黄河、哭诉黄河、保卫黄河，热情歌颂了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控诉侵略者的残暴，展现了中国人民与日本侵略者抗争的英勇场面，勾画了中国人民保卫祖国的壮丽画卷。1939年春天在延安陕北公学大礼堂首演后，立即引起巨大反响，随即很快唱响全国，成为抗日歌曲的“主旋律”和时代的最强音。

是这座高原，是这条大河，是在这高原大河上千千万万生生不息的炎黄儿女成就了诗人、音乐家对这片大地的深情厚爱。《黄河大合唱》是一部展现民族精神气势恢宏的巨作，更是一部影响深远的国家史诗。埃法加·斯诺说：“《黄河大合唱》永永远远，都属于明日的中国。”

自古以来，好山好水都是歌者的舞台，诗人的远方。茫茫高原，滔滔大河几千年的沧海桑田我们难以目睹历史画面，好在有代代口口传唱的信天游，有《黄河大合唱》这些经世不朽的艺术作品，有文学艺术宝库里关于这片高原大河悠远而鲜亮的历史记忆。我不知道有无关于黄土高原、黄河古今文咏诗颂的历史研究，单就千百年来炎黄儿女，老少妇孺都能吟诵的脍炙人口的绝词佳句，这片高原、大河就永远延伸着中华文明的长路，每每读起“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这片高原、大河的洪荒壮阔就激荡心海；每每吟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片高原、大河的烽火悲凉就战栗心头。每每朗诵“白云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片高原、大河的胸襟视野就顿开心扉……

近现代以来，吟诵高原大河的文人骚客也不计其数，光未然的《黄河吟》连同《黄河大合唱》载入了中华乃至世界音乐诗史。而毛泽东延安时期创作的《沁园春·雪》，以其气吞山河的磅礴之势成为盖世之精品。

1936年新正2月的陕北，还是一片天寒地冻。毛泽东冒着严寒，翻山越岭从川口过无定河到清涧县城东一个小山村袁家沟，那天晚上茫茫高原一场大雪悄然而落。翌日，毛泽东踏着积雪，步行30多里来到黄河崖畔的高家洼察看地形，了解渡口情况，准备挥师东征。站在皑皑白雪覆盖的黄土高原，极目远眺，山河大地，雪封冰固，一片苍茫，这位壮怀民族理想的诗人无限感慨。在满目银色的山峦中尽望祖国壮丽山河，在满心飘飞的情绪里瞭望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无限豪情油然而生，当晚回到袁家沟，在居住的窑洞里秉烛、挥毫、泼墨写下“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全词用字遣词、设喻引典、明快有力、挥洒自如，辞义如高原畅通舒阔，似大河一泻千里。以咏雪起兴，赞美江山、回望历史、直面现实、展望未来。柳亚子先生赞称：“中国有词以来第一手，虽苏、辛犹未能抗平，况余子乎。”《沁园春·雪》成为中华古诗词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冠之作。茫茫高原，滔滔大河又一次成就了一位领袖、诗人的情怀。

200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60周年的活动中，作为长路开拓者的公路人，改编排演了一场大合唱《沁园春·雪》，融入了秦腔高亢粗犷的元素，抒发了黄土高原上的大河儿女赞美祖国、热爱祖国、建设祖国的壮志豪情。每当我奔波在茫茫高原的梁峁沟壑，总有信天游随心飞扬，穿行在滔滔大河的崖畔岸边，总有悠远船工号子和着浪涛轰鸣交响出黄河大合唱，总有依山白日、入海江流、茵茵树黍、森森松柏触生的诗意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