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卫鹏
无论是盐业生产的历史还是产量的多寡,陕西都算不得盐业大省。然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却在陕西最南部的镇坪县发现了一条距今已有5000多年历史的古盐道,且道路形态齐全,遗存保留较好都是罕见的,遂以其特有的历史文化价值、史学研究价值和文物考古价值而被中国国家文物局录入了《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百大新发现》一书,2014年又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陕西省文物保护单位。
原来,位于陕西最南部大巴山北麓的镇坪县东与湖北省竹溪县毗邻,南同重庆市巫溪县、城口县接壤。海拔2917.2米的大巴山第二大主峰化龙山纵贯县城西南部,经鸡心岭后又拆而向东与神农架相连。故而镇坪境内海拔2000米以上高山多达35座,形成了奇峰入云、峡谷通幽的高山地貌和山大人稀、五方杂居的人文特征。这恰好为镇坪古盐道上5000多年的私盐贩运开辟了通道,更为这承载着厚重人文历史的古盐道得以完好保存创造了条件。
镇坪南部海拔1890米的鸡心岭,是陕、鄂、渝两省一市的界梁和分水岭,其南坡发源的溪流汇成大宁河经重庆市巫溪县入长江,北坡溪流汇成南江河由南向北贯通镇坪全境入汉江。清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写道:“自大宁苦竹坝上鸡心岭下平利之瓦子坪(时镇坪隶属平利)危峰插天,高出云表,无论人鸟皆不可度,即飞鸟也难以过。”而中国发现最早的自流盐泉却就在南坡下的大宁河畔,故名大宁盐。因其地原属巴国而俗称巴盐,后以泉煎盐,成盐为块,又名盐巴。这鸡心岭虽雄关插云,飞鸟难渡,但它却是大宁盐过巴山,越秦岭,入关中,走鄂西的必经要冲。
洪荒远古,人类的物质所得是完全依赖于自然的。尽管中国的盐资源极丰富,但远古时期在今川、陕、鄂、渝、湘、黔交界的这一大片中央腹地中,所发现的溢出地表的盐泉却唯有宝源山的大宁盐泉、伏牛山盐泉和益阳盐水三处。伏牛山盐泉出自山麓河边,益阳盐水出自江底,取卤利用必先分水,均不可取,唯大宁盐泉出自山腰洞穴,在原始的生产力条件下易于开发利用,这既是大宁盐有着5000多年辉煌历史的基础,也是它所辐射的地区能够成为古代经济文化圈的重要因素。
《盐茶》载:“宝山咸泉,其地初属袁氏。一日出猎,见白鹿往来于上下,猎者逐之,鹿入洞不复见,因酌泉知味。意白鹿者,山灵发祥以示人也。”“宝山”即至今尚在流淌的大宁盐泉所在地宝源山,盐泉自半山洞穴喷涌而出,似白链悬空,如金银落地。《山海经·大荒西经》说曾有十巫自宝源山升降于天地之间,后有十巫之一的“巫咸”因大宁盐而创立了巫咸国。其国民可以“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华阳国志·校补图注》写道:“当虞夏之际,巫国以盐业兴。”这个夏朝前期的巫国,因为有了这一眼盐泉而成为地方繁荣、民族昌盛、可以不劳而获的极乐世界。
天然的卤水是无法运销的,只有通过煎制成盐,卤水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生物资和国力资源。人之所以用食盐来做调味品,并非仅是味觉所需,而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盐,能促进人体消化液的分泌,增进食欲,调节体内水分均衡,维持细胞内外渗透压和酸碱度的平衡以及体液的正常循环。盐,对于人体的这种特殊作用决定了它作为商品的特殊性。在供求矛盾异常突出的时代,民间所稀有的不是黄金玉器,而是食盐。所以,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几千年中,盐产区的民众无论外出操持何业,一般不带金银或货币,而是带盐。即便到了民国初年,盐仍是稀缺的物资。那时的十口之家年用盐量也只不过两三斤,有的农家将难得的食盐缝进布袋悬于房梁,吃饭时仅用舌尖轮番舔舐布袋以求得味觉的心理平衡。在“斤盐斗米”的民间,至今还流传着“盐比黄金贵”的民谣。
“巴盐即出,天下所求。”《舆地广记·图经》说其:“利走四方,吴蜀之货,咸萃于此。”王子申《大宁方志序》:“一泉之利,足以奔走四方,田赋不满六百石,藉商贾以为国。”《寰宇记》载:“山岭峭壁之中,有盐井涌出。土人以竹引泉,置镬煮盐。开宝六年置监,以收课利。”正是这“一泉之利”足以“为国”的盐课和“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盐业,使得仅有一隙天地的大宁尽享了“上古盐都”的美誉。商、周以后,随着各地新的盐资源不断开发和海盐的流入,曾经“利通秦楚,泽沛汉唐”的大宁盐虽失去了远古的珍稀,但其生产却是有增无减。清康熙四年至乾隆三十一年的一百多年间,盐灶增至336座,煎盐铁锅为1008口,盐丁盐贩十万余众,史称“万灶盐烟”。依山而建的“七里半边街”上商贾如云,挑夫不绝,商铺旅馆、赌场妓院、戏楼酒肆充塞着每一处木屋吊脚楼,船工的号子、纤夫的吆喝,伴着那经年不绝的盐烟弥漫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大宁盐场位于镇坪鸡心岭的南坡下,与镇坪仅一山之隔,在原始的生产力条件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盐场以南因绝壁激流而无路相通,竹排木筏又无法完成长江航运,因此,镇坪成了大宁盐运往陕南、关中和鄂西北唯一的陆路大通道。《盐茶》载:“山内重冈叠巘,官盐运行不至,山民之肩挑背负,赴厂买盐者,冬春之际,日常数千人。”在这“日常数千人”的盐运大军中,陕西的盐夫占据主流,以致在盐厂下游大宁河与后溪河交汇处的台地上至今还存留着“陕西街”遗址。盐道经陕南镇坪县分流后交织于整个秦巴地区,面积最大时,覆盖了今天包括陕西、重庆、四川、甘肃、云南、贵州、湖南、湖北、河南等在内的十一个省。因此,镇坪古盐道不仅是秦巴地区数亿万人口的生命线,更是古代社会经济的大动脉。
因为盐,才有了这纵横于秦巴大地近万里的盐道,因为这盐道,也才有了秦巴大山深处迅猛勃发的人流物流信息流。大山深处的人民需要路,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保障,是他们生活的希望,是一个地域的人民通向文明与幸福的命脉。我们的祖先用他们的铁肩和草鞋走出了一条古盐道,用他们挑战自然,挑战生命极限的民族精神演绎了五千多年的历史轨迹。这是一条艰辛与浪漫交织、痛苦与快乐相融的古道,是一条没有断层的文化走廊,它承载着历史的重叠与厚重,彰显着生命的韧性和张力,它是历史的浓缩,更是精神的化身。古盐道,抽象得像神话,神秘得像寓言,厚重得像史诗……
虞夏之时,我国的文字尚未出现,而大宁的盐业就已经能够富甲一方,并开始向四周扩散。商代末期,我国又发现第二处盐泉,至秦汉则有了更多的发现,社会用盐的矛盾已不是盐源而是道路的问题了。所以说秦巴古盐道的形成是没有具体的时间界定的,它始于虞夏,伴着社会发展的需要而延伸,定型于明清时期,定格在盐烟熄灭的1988年深秋。那么,秦巴古盐道究竟有多长?它四周的终点都在哪里?这已成了千古之谜。(www.xing528.com)
在峰壑纵横,林海无尽的秦巴大山深处,先民们所开采的道路只不过是简易而仅仅满足自己需要的狩猎山道,是各家各户生产生活所必需的有限山路。煎盐的成功,立即出现了运输和道路的矛盾,于是先民们把过去单一的生活小径一段段连缀起来,并向着更远的地方延伸,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秦巴地区最初的盐道。先民们以食盐为目标,以镇坪为始点,伴着食盐运销地域的扩展,盐道也在民间极大需求中筑建、拓展、改造和维修。秦巴地区最早的盐道大多是沿着主山山脊蜿蜒通达的,它不仅规避了不可渡越的悬崖急流,也大大缩短了盐道的路程,而且还可减少猛兽对人身的侵害。这些最早的盐道痕迹至今仍保留在秦巴地区的大山之巅,民间仍称之为“盐大道”。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抗风险能力的增强,民众开始向海拔更低的川道迁徙,因为那里气温高,土地肥沃,便于生产劳作,能获得更多的食物,但这又使原有的盐道远离了农户和村落。汉代,随着需量大增,除了官府兴修栈道外,民间人士、盐夫、大户也捐资修路,历经数年,秦巴地区的盐道由山顶改向山下,栈道和木桥接通了山道,新的盐道诞生了。明清,川陕大移民时涌入人口大增,食盐销量的扩大和部分河道河床的改变,盐道又一次进行了较大规模的维修和改道,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盐道遗址。今天,在鄂西北和陕南的许多大山之巅还能看到最早的盐道遗迹,有的可容马车通行,有的路边还留有成排的自然石坎和较大岩龛下一字排开的石垒灶台,也能看到秦汉时期经过改造的盐道和明清以后最后定型的盐道。
没有物质的交流,就没有人类文明的开始。自虞夏到20世纪的1988年,镇坪古盐道在长达五千多年的盐运历史中所产生的社会功能是巨大的,其社会影响是深远的,对于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所起的重大作用更是不言而喻的。
镇坪古盐道,从大宁盐场经檀木树坪、白鹿、龙泉进铜罐沟,上山三十里入陕西界鸡心岭,下山三十里到镇坪钟宝镇瓦子坪,由此分出一道,向东上陕鄂界梁小垭关入鄂西北,主线经钟宝镇到城关镇竹溪河,又向西分出一道入岚皋(县)达紫阳(县),主道继续北上经白家、牛头店、曾家坝,翻秋山入平利县长安坝。随后,盐道于长安坝又分为两线,主线向北入安康,达汉中,过秦岭,走关中,进商洛。另一线则从平利魏汝至旬阳(县)吕河码头,装船沿汉江而下。特别是至今还被山民们使用着的由29段木桥组成的镇坪县代安河木质栈道更是具有特殊的意义。远古,大宁与城口(均属当时的四川)距离很近却无路相通,大宁盐只能运抵镇坪,再经代安河栈桥运往城口县,因而,它作为一种奇怪的现象被称为“川盐返川”而载入了史册。镇坪古盐道在镇坪境内153公里,主要由山间小道、石砭道、石垒道、登山石阶、栈道、槽道、栈桥、凉桥、渡口等形态组成,现存遗址中仍有会馆、寺庙各一处,盐店14处。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各地自然资源开发利用的加速,这一承载了五千多年盐运历史的古盐道几近消亡,平原、川道地区则完全没有了痕迹,秦巴各地深山中也仅余部分残存的段落。实地走访二十七县,唯镇坪古盐道遗址较为完整,而且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典型性,可以说它是秦巴古盐道的缩影,更是五千多年沧桑盐业史的见证。但奇怪的是这么久远而重要的道路竟然在人力挑背食盐结束后的近半个世纪里被遗忘在大山深处。
“天不爱宝,养活无数生命。”地处陕南的镇坪县古称“南山老林”,县域面积仅1503平方公里,而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竟在这巴山一隅发现新石器时代遗址两处,悬棺两处,崖墓多处,可谓历史久远。但访遍民间却无土著居民,究其原因,皆因一个“盐”字。
因为盐,镇坪这巴山一隅曾分属秦、巴、楚、庸四个国家;因为盐,才有了“冬春之际,日常数千人”踏出的这条盐道;因为盐,镇坪才形成了今天这种五方杂居,民俗迥异的人文特征。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链条,将国家与个体,皇帝与百姓,以及官、民、兵、匪都串接在了这条赖以生存的利益链上。
先民们带着追梦的希望去寻求通向幸福的路,于是,有了盘错于秦巴山区的盐道。这一生命之道,沟通了南北大地,催化了社会进程。这一精神之道,沉淀着历史的重叠与生命的张力,记录着人文精神的真谛和古朴的文化元素。行于盐道,恍如在梦境中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寓言,厚重的历史文化令人窒息,挑战生命极限的民族精神让人震撼——这并非路,分明是五千多年来的盐夫们用他们的血和泪所浸染的千古绝唱,是一代代盐夫用他们的铁肩和草鞋铭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的记忆!
在重走古盐道的日子里,我们有幸采访到了陕、鄂、渝健在的二百多位老盐夫。他们是五千多年来最后一代盐夫,是中国盐运史上的活化石。聆听着他们搏击命运的盐运故事,凝视着他们写满了历史风霜的满脸沧桑,从他们眼眶的泪珠中,你会不自觉地走进那个时代,走进盐夫的生活,将自己融化在那苍凉的古盐道上……
(邹文鹏,曾任镇坪县文化馆、图书馆馆长,文物管理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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