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俗称山芋,是人民公社时期联民大队重要的粮食作物。与水稻、麦子等粮食作物相比,番薯的适应性很强,随便什么样的地,哪怕是屋基地、新开的荒地,种下番薯,都能收获;番薯的管理简单,扦插以后,只要管住施肥、除草、翻藤就行了,不需要经常关注它;番薯病虫害少,基本上不需要打农药,是一种健康的食品,且单产量很高。下面的表3-9反映了联民大队1970年代主要粮食作物的生产情况。
表3-9 联民大队1970年代主要粮食作物单产情况表 (单位:斤)
番薯容易种植,产量又高,那么,番薯是否成了联民大队的主要粮食作物呢?回答是否定的。原因在于,番薯不能直接当作主粮吃,而且到粮站进行品调还受到一定的限制。所以,在粮食最紧张的时候,农民们可能多种番薯,一旦粮食危机缓解,番薯的种植面积就会减少。1962年,“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粮食依然是联民大队农民们的“心头之痛”,他们破天荒地种植了547亩番薯,种植面积竟然超过了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晚稻!1963年,联民大队的番薯种植面积一下子就减少了110亩,仅种植了437亩。下面的表3-10展示了1970年联民大队粮食作物种植面积的规划。
表3-10 联民大队1970年作物面积规划表
资料来源:周生康,《工作笔记》,1970年3月13日。
1970年,联民大队种植番薯279亩,这些土地都适合于种番薯,而无法种水稻。在整个1970年代,联民大队组织农民们开展农田水利建设,特别是建设了“七五”田漾、“七七”田漾,到1980年代初期,近百亩灌不上水的旱地改造成了水田,全大队的番薯种植面积减少到200亩左右。
翻开周生康的《工作笔记》,阅读1960、1970年代大量的会议记录,很少有讨论番薯种植的文字。这说明番薯在干部们的眼里并不是重要的粮食作物,农民们自己就可以做好番薯的种植。
每年秋冬番薯收获的时候,生产队都会从番薯中挑选出种番薯,做成冬窖,来年用来培育番薯苗。许多农户分到番薯,挑回家中,也会从中挑选出大小合适的番薯,自己家里做冬窖,来年培育番薯苗。
水稻、麦子从育种到收获,一直由生产队集体经营。但是,番薯的育苗工作同时由农民家庭和生产队集体来做,自由市场上的薯苗交易也十分活跃;有些生产队嫌麻烦,不愿意自己培育薯苗,宁可去自由市场上购买。
薯苗的培育区分为头苗和二苗。头苗是春窖里培育出来的薯苗,头苗种到地里,成活爬藤以后,剪下来的苗就是二苗。春窖育头苗,陈家场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育得好。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里的农民们天天在一起劳动,那些育苗技术好的农民会把自己的一套做法告诉其他人,但是,其他人在育苗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或许,其中的智慧“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但是,培育薯苗可以赚钱,部分农民仍努力做好番薯春窖。
约清明前一个星期左右,生产队与部分农民家庭开始准备做春窖。春窖一般选在朝南向阳的地上,农民在地上挖一个约3寸深的平底坑做窖,窖宽1公尺左右,窖的长度根据种番薯的多少决定。窖挖完后,需要在窖底部平铺一层羊灰作为底肥,羊灰上撒好沙土,抚平。农民把种番薯放进春窖里,从窖的一头开始,呈35度角,一个个番薯叠过去,直到整个春窖全部叠满种番薯。农民再拿来细细的沙土,一点点撒在春窖里的种番薯上,犹如给种番薯罩上一层薄薄的纱。农民用洒水壶洒水,沙土沿着番薯的缝隙落下,露出番薯。再撒沙土,再洒水,直到沙土覆盖了番薯。最后,用塑料薄膜覆盖春窖。
以后几天,农民在中午时掀开塑料薄膜,晚上盖上。如果太阳较烈,春窖上的沙土被晒干了,就需要给春窖洒水。番薯在春窖中慢慢复苏,到清明那天,春窖里的番薯已经顶出泛青的新芽。春窖的管理看上去似乎十分简单,只需要掀开或者盖上塑料薄膜,必要时浇浇水,但掌握好春窖的温度、湿度并不容易。薯苗慢慢长大,长到2寸半以上,就可以“剪头苗”了。农民们用剪刀从根部把头苗剪下,放在一边。晚饭以后,全家帮着数“头苗”,每50根或者100根捆扎成一把[94],整齐地叠在一张塑料薄膜上,再喷上几口水[95]。第二天早上,他们拿篓子装上“头苗”,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头苗”上市越早,价格越高[96]。头苗的价格也受到供求关系与市场环境的影响。有些农民“胃口大”,他们跑到较远的集市去卖,有的还从丰士坐船到海宁,海宁市场上几乎每天都有外地来收购薯苗的人,这里薯苗的价格通常比乡下的集市高。(www.xing528.com)
同样做春窖,出苗率与薯苗的质量却存在较大的差异。有些春窖天天出苗,苗儿还“特别漂亮”;很多春窖出苗少,苗长得“难看”。个中原因,一言难尽。但是,不管头苗长得怎样,所有的头苗都是“育苗的苗”,换句话说,农民们扦插头苗,主要目标是生产二苗。做春窖的农民卖掉部分头苗,留下部分自己扦插;生产队或者农民买进头苗,扦插后培育二苗。种头苗十分容易,只要用种刀在地上掘一个小洞,把头苗插入洞里,再用种刀把洞埋没。不一会儿,一块地里种上了一排排头苗,农民们挑来一担担清水粪[97],给刚刚扦插了的头苗浇上粪水。粪水渗入地下,使薯苗与土壤紧密结合,给了薯苗生长的养料。薯苗十分容易成活,不久,二三寸的薯苗长成了二三尺的番薯藤。所谓二苗,就是把番薯藤剪成3寸左右的“苗”,每50根一把,供生产队或者农民家庭大面积扦插,种植番薯。同样,二苗也在市场上交易。由于二苗的需求量比较大,联民大队各个生产队都会到大一点的市场上去买进或者卖出。
薯苗大田扦插以前,生产队需要安排劳动力做土地整理工作。第一项工作是垦地。农民们用垦地铁耙把一轮一轮的地[98]全部翻垦一遍,一边翻垦,一边把翻起的泥敲碎。第二项工作是“落地”,即把地耙平整。农民们用落地铁耙进一步敲碎泥土,向后退着,耙平地面。这项工作需要有好的“手把子”[99],在陈家场,只有少数几个“好手”“落出的地来才刷刷平”。第三项工作是重新起轮。通常,原来土地上的轮不适合种番薯的要求,农民们要重新编轮。番薯的轮比较窄,每一轮才种两排番薯。
土地整理就绪,就可以扦插番薯苗了,俗称“种番薯”。种番薯算是轻松的活,农民们拿着种刀,每隔几寸种上一棵薯苗,拍紧泥土,一排排地种下去。种好薯苗,要浇清粪水。有时候,薯苗种得晚,浇粪时间紧张。但是,即使天黑了,农民们顶着星星月亮也会坚持给每一棵薯苗浇上粪水。他们知道,薯苗“吃了粪水”,明天叶子都会翘起来;否则,明天头就会低下去。
薯苗成活了,不久便爬得满地都是番薯藤。番薯的田间管理主要做三件事:除草、施肥、翻藤。粪水浇到薯苗地里,激活了薯苗,也刺激了野草。野草与薯苗同时生长,与薯苗争夺肥料。除草成为番薯早期管理的重要工作,特别在那些“草根旺、草籽多”的地里,不除草,薯苗会被草缠死。联民大队的塘南原先有很多房屋,日本兵烧杀以后,变成一片废墟,直到1960年代,各个生产队才到这里开荒种番薯。这里土地贫瘠,草倒长得很快。每年种番薯以后,生产队会不断组织农民到这里的番薯地除草。他们自带着小凳子,每人负责一轮,一点点地把草拔干净。施肥工作常常与除草配套进行,草除干净了,“番薯才能吃到施下去的肥料”。肥料施得“轻”还是“重”[100],需要根据番薯藤的颜色。番薯藤的颜色墨绿,说明肥料充足,不再需要施肥料;番薯藤的颜色淡,甚至有黄叶,说明严重缺肥,要多施肥料。
草拔干净了,肥料施足了,番薯藤快速生长。不久,番薯藤就爬满了整片地,层叠的番薯叶挡住了阳光,使地下的草再难以“抬头”。番薯藤长得旺,意味着番薯的丰收吗?经验丰富的农民会说“不”。他们要收获番薯,如果番薯藤疯长,营养都被蕃藤吸收了,番薯还长得大吗?这时候,农民想办法抑制番薯藤的生长,这项工作叫作“翻藤”。番薯藤生长的时候,如果贴着地面,每一个小节上都会长出小根,伸入地里,吸收肥料。农民们在翻藤时,把每根番薯藤都拉出地面,小根“悬空八只脚”,再也吸收不到肥料了。同时,“翻了身”的番薯藤叶子都压在一起,或者让“小根朝天叶朝地”,使叶子不能有效进行光合作用。这样,番薯藤的生长受到了影响,番薯却趁势慢慢长大。
接下来的时间只是等待,农民们关注着番薯地里的变化。上工的时候,农民们走过番薯地,“眼睛尖”[101]的人会说:“看,那一轮番薯地里有几条裂缝,那里一定有大番薯。”时而有农民拨开番薯藤,去看看日夜变化着[102]的那番薯地……
收获的季节终于来临了。11月中下旬,联民大队一带的农民们开始收获番薯,俗称“翻山芋”。正如番薯的种植“不紧不慢”一样,早一天迟一天翻山芋都不影响农时,因此,“翻山芋”总是先为晚稻收割让路。农民们也不急,他们希望集体劳动空闲一点才动手翻山芋,因为番薯搬回家,还有很多活要接着做。
翻山芋的劳动是简单的。农民们先沿着蕃薯的根部割去藤,把番薯藤拖到地边,堆在一起。然后,他们拿垦地铁耙一点点翻开土地,用手拣出露出地面的番薯,拨去番薯上的泥巴,丢在一边,等待着收工前的分配。
然而,翻山芋的劳动总令人难忘。
其一,翻山芋几乎是训练每一个农民“眼神”的过程。每一次铁耙落地以前,你必须认真观察土地的状态,准确判断番薯的位置。假如判断有误,一铁耙下去,泥还没有翻起来,先把番薯劈碎了。某个农民如果经常劈碎番薯,会受到责备:“翻出那么多碎山芋,分给谁?眼睛瞎了,连那么大的山芋都看不见?”所以,尽管翻山芋的时候,地里一片叽叽喳喳声,每一次下铁耙以前,农民们的眼睛可都要盯着眼跟前的那一小块地。
其二,少数农民,特别是一些中年妇女,手里拿着铁耙为集体翻山芋,心里却想着趁机“拣山芋”。那些收获番薯的日子里,四联学校[103]的部分学生下午三四点钟放学后,总是飞快地跑回家,把书包往门里一丢,就往番薯地里奔去。他们的妈妈们在翻山芋,他们就到妈妈翻过了山芋的地里去“拣山芋”!看到这种情况,当年在四联中学代课的本书作者总是特别感慨,他对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说:“学生跑进山芋地里,学校的所有集体主义教育都泡汤了。”小孩在地里“拣山芋”,一些没有小孩的大人眼红,个别人在晚饭以后“摸到地里”,趁着月光找留着的山芋……那个月光下的身影是对集体制度的抗争,还是对集体主义价值观的讽刺?!
其三,翻山芋劳动到“最后一手烟”[104],整个劳动工地可能骚动起来,生产队长派了几个人开始分配番薯藤、番薯,番薯、番薯藤都堆在那里,怎么分?是从东分到西还是相反?确定了分配的秩序以后,许多人的眼睛仍盯着负责分配的那几个人,看他们是否作弊了。分配的农民拿着一杆大秤秤重量,大秤的用法有很多讲究,秤砣从里拨到外还是从外拨到里?秤砣平一平还是掀一掀?实际的重量会相差很多。大秤总会引发许多口舌战。1970年代中期以后,大秤改用磅秤,磅秤准,大家再也不关注秤的准不准。
吵闹是一回事,分配工作仍照常进行,因为农民们都知道,翻起的番薯不能在地里过夜。分配按着顺序进行,每分好一户,负责分配的农民就在那一户的一堆番薯藤、番薯上放一张写着该户户主姓名的字条。通常,负责分配的农民会歇得比其他农民晚一些,他们必须把地里的全部番薯、番薯藤分完。
歇工的哨子吹响了,农民们需要把分到家里的番薯、番薯藤挑回家。对于陈家场的农民们来说,假如到塘南去翻山芋[105],歇工以后,他们不得不进行另一次艰苦之旅。歇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夜幕已经来临,但是,陈家场的农民们还必须把几千斤番薯、番薯藤挑回家!这时候,家里的一切力量都被动员起来,男人挑重担,女人也照样挑。小孩背着一大捆番薯藤,背后看过去,只见番薯藤,不见人身影;连小脚老太也背着番薯上了路,走起来一摇一摆的,在月光下慢慢挪动……
在收获番薯的时候,生产队并不一定每次都把番薯全部分到农民家庭中。生产队可能还有国家任务,要统一把鲜番薯用船运到粮管所里卖给国家,并以7斤鲜番薯1斤米的比例换粮食。生产队可能留下“种番薯”,待明年春天做春窖[106]。番薯受冻会变质,需要放在冬窖里越冬。陈家场选择小地名“网船上”的朝南高燥地做冬窖,由陈雪峰具体负责。陈雪峰带着几个年轻人在“网船上”挖出几个大的土坑,内壁放上干燥的稻草,窖内放满番薯后,用干稻草覆盖,再用泥封住。这看上去没有什么奥妙,但是,其他人做冬窖,总可能出“洋相”[107]。那一年,在生产队里做完冬窖后,本书作者回家在室内也依样画葫芦做了冬窖,心想,生产队的冬窖在露天,自己的冬窖在室内,做法与生产队的一样,总不会出问题了吧。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天挖开冬窖,取出番薯做春窖的时候,冬窖里有四分之一的番薯已经坏了。回想这件往事,本书作者至今仍感慨于传统农民的智慧。
农民们把生产队分配的番薯、番薯藤挑回家,平添了许多工作的忙碌与辛苦。番薯藤是猪的饲料,但新鲜番薯藤容易变质,要尽快处理。很多农民家里准备着几口大缸,他们把番薯藤切成小段,倒入大缸中,倒一层,用脚踏紧,再往缸里加水。以此反复,直到把大缸装满。最后,他们搬来几块大石头,压在番薯藤的上面,让水把番薯藤淹没。缸里的番薯藤可以慢慢给猪吃。番薯也需要加工,除了留下少量鲜番薯自己吃以外,他们把大部分的鲜番薯都用刨子刨成片,然后晒成番薯干,挑到盐官镇粮管所里换大米。这些活大多在晚上做,难怪联民大队一带的农民们并不喜欢种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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